身体有了不适，夜里就做恶梦，每次我都是对母亲呼救，直至梦醒。现实中，这是绝不可能的事。男子汉，碰到天大的事也是自己扛着，即如有天大的无奈，也不会失色呼救。我的母亲，做了一辈子农民，已经虚岁七十了，身体极端羸弱，有什么能力来救助处于困境中的儿子？
梦里的母亲，是刻在骨子眼里的母亲，是完美的母亲，是万能的母亲，是儿子最大的依靠。梦里的母亲才是真正的母亲，不会因为韶华逝去而逊色，不会因为现实社会对她的伤害而有丝毫的掉身价，什么最伟大？母亲。什么最至爱？母亲。母亲最爱谁？她的孩子。孩子最爱谁？母亲。
世人多有嫌弃母亲的行为，且不说种种不孝的作为，就是那些不缺父母衣食，对父母关爱有加的人心态上也有很多贬低母亲的意识。因为现实的母亲只是一个失去了美丽青春的人，是一个缺少文化的人，是一个缺少品味的人，是一个再也不能创造财富也没有社会地位的人，是一个老是和儿媳妇产生矛盾甚至犯低级错误的人。这样的母亲，怎么去深深的爱她？怎么可能像儿时一样去崇拜她？
其实，这是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母亲，从来都是完美的，从来都是大爱无边的，从来都是能力无限的。为什么要到世上来？因为有母亲，因为要享受母亲的爱。当一个人还没长大的时候，孩子住在母亲的怀里，当一个人逐渐长大，母亲就离开了孩子的躯体，住到她世俗的躯壳深处去。在孩子身边的那个女人，只是长着母亲的相貌，她是另一个人，她是个世俗的人。
母亲也从来都是世俗的，除了是母亲外，他还是人妻，是女儿，是缺少文化的农民，她的身心，从童年走到老年遭受了太多的风霜雪雨，人生舞台上的生旦丑净在她的脑子中留下了印记，她像一株草，满身是日月留下的伤痕。她的孱弱、陈旧、暗淡甚至丑陋都是这个世界强加于她的。孩童的心生活在童话里，看不到世俗的丑陋，只能看到美丽的母亲。
母亲从来不会变。变的是世俗的人心。一个被世俗的风雨吹打了几十年，被社会的反作用力撞得满身伤疤，经历了太多的希望破灭的人，灵魂怎能不有些糊涂？眼睛怎能不有些昏花，怎能不把自己的母亲看错？怎能不把躯壳深处的母亲和和面前这个弱小、世俗的躯壳混为一谈？
只有在夜半，喧嚣的尘世安静下来，太阳把大地现实的面貌遮住，人们停下了奔波的躯体，松弛下来的魂灵会坐上时间倒流的飞车，变成一个孩童，去到另一个地方，见到了孩童时代的世界：母亲牵着孩子的手，走过阳光明媚的夏天，打麦场上的麦秸发出好闻的气味，小小的山雀在母亲和孩子前门翻飞，啁啾地叫着。孩子光着脚板，跟着母亲小跑。那个世界是多么陌生又多么亲切。走过一块水田，田里长着丝状绿绿叶子的东西，孩子不知是什么，母亲找来一根小竹竿，在水田里拨弄一下，就弄上来一棵有蔸的庄稼，蔸是枣红色的，原来是个荸荠，母亲把针状的叶子摘去，把泥巴在身上揩了，荸荠亮亮的，多么神秘的颜色！母亲把荸荠伸到孩子的嘴边来了。多么好吃的荸荠啊，世上什么东西最好吃？当然是荸荠了！
跟着母亲走过了弯弯的水田弯弯的路，看到了田野中各种颜色的花，看到不知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蜻蜓般大小的白帆，远处的湖水波光粼粼，白云在天上悠悠地走……后来走过了一座山，光秃秃的，有只老鸹立在一棵枯死的树枝上呱呱地怪叫，山上原来有那么多的奇形怪状的坟墓，死亡的恐惧立刻充满了孩子的心，孩子立刻去抱母亲，不知为什么，母亲竟然不在身边，妈---妈---，孩子哭喊，没有回答，坟墓上的许许多多的怪洞，洞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怪笑。孩子拼命跑……跑过了山，跑过了河，后来干脆在天空飞行，身后的那些从坟墓的洞里跑出的怪物一直穷追不舍……后来又来到了成年的世界，和那个恶意欠农民工工资的老板冲突了，一冲动把老板骂了，罗列出老板的种种残忍，一纸诉状告上法院，法院竟然不予受理，只好只身冲进老板的办公室，死命掐住老板的脖子，老板竟然死了。为了躲避法律的制裁，拼命逃跑，突然前面开来了警车，身后有人赶来，绝望了，撕心裂肺地喊：妈妈---
醒来了，冰凉的眼泪滑过脸颊，滴落在枕头上。
梦里的孩子早已是不惑之人，母亲挣扎着也还在这个世界，但不惑是个坏东西，因为不惑，才知道现实中自己的渺小，而母亲更渺小，在现实中碰到了太多的坎坷，太多次地委屈了自己，为委屈自己找了太多的理由，诸如：小不忍则乱大谋啦，沉默是金啦，不与坏人一般见识啦，命里没有莫贪求啦，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啦……太多次地忍辱负重，从来没有想到要求上帝，因为上帝太遥远，太多次地说假话，因为假话可以一时解除生活中的困苦，从来没有想到要求助于母亲，因为现实中的母亲太渺小。从来不会流泪，因为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相信眼泪。只有在梦中，母亲才是真正的母亲，她无边的爱绕着那个永远都不长大的孩子，无论孩子走多远，魂都和母亲相牵着。每当凶险来临，孩子就会尽力呼唤母亲，直至梦境顿失，眼泪在岁月的沟壑里徜徉。
不惑到今天的境界，才知道以前太多的事是惑了，比如忘了母亲，错怪了母亲，疏远了母亲，小瞧了母亲。于今知道，母亲永远伟大，永远能力无限，永远爱心无边，永远是自己最大的依靠，即如到了天国也是。为了永远拥有母亲，必须保护母亲，保护她世俗的躯壳，保护她世俗的魂灵，这样，不需要借助梦境，母亲的一切意义，就会在孩子心里横溢：母亲皴裂的手多么温暖，母亲斑白的头发多么美丽，母亲糊涂的话语多么动听，母亲佝偻的身躯多么伟岸！
写到这里，有一种晶莹的东西从眼里出来，湿了键盘，湿了网络，湿了夜色里的春风。
我亲亲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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