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觉尚心
江西·都昌
寒
《梦 觉 尚 心 寒》目录
1、秋风愁起
2、房东
3、裁缝姑姑
4、地主肖成风
5、鬼影
6、肖寒琼
7、村官与婆娘
8、昨夜星辰
9、知识青年们
10、工人老大哥
11、春潮
12、杨社长
13、故乡飘来一朵云
14、小桥流水
15、故乡的小街
16、桃子熟了
17、青年远征军一家
18、白莲花
19、陈秋娥
20、夜深沉
21、书匠
22、土改中的夏家山
23、牡丹堂上静悄悄
24、园园·秀秀
25、苦荞麦·黄花菜·沙果
26、夏天的故事
27、小路弯弯
28、杨慎卿
29、夏陈香
30、东方
31、流浪
32、西窗烛影
33、早春鄡阳
34、比黄金珍贵的商 品粮
35、白莲花魂归香丘
36、彩霞映红天
37、五分钱菜
38、荷塘月色
39、寒窑苦度40、云起春山吴天长序(一)
为了《梦觉尚心寒》成书，能流传出去，为了使人们永远记住那段历史，我受的委屈实在太大……
《梦觉尚心寒》在二零零二年，初稿已经完成。由于当时正赶上下岗，生活进入了低谷，如果要完成《梦觉尚心寒》定稿，很不现实！找生活、卖南瓜饼是压倒一切的事，更主要的，我怕我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家会土崩瓦解，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妻子读了高中，做人什么都好！相夫教子，克勤克俭，任劳任怨，从不多事，小鸟依人，默默无闻，夫唱妇随。可以说，妻子占尽了天下身为人妻的所有美德。妻子就一门差了点，每时每刻她都要知道我做了什么事、想了什么事，跟什么人说过什么话，跟什么女人开过玩笑。按说也没什么，几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妻子绑架我的同时，我也绑架了她！多年来，我和妻子一直被邻居们戏称为“翩然雌雄两只雁，飞进飞出缠绵绵”，我们也算是一对模范夫妻！！！
写书就不同了，要想写出一本好的读物，生活的真实是第一要素，除了立言，喜笑怒骂、悲欢离合、真善美乐，自由、大爱是永恒的主题。
人活在世上，吃饭穿衣固然重要，但总得要点诗情画意，精神生活同样需要，精神情人亦真亦幻！
《梦觉尚心寒》初稿完成后，我怕妻子看到，其实妻子除了看管我很严外，其它什么事她都大大咧咧的，天掉下来她也当没事人一样，也从不一惊一乍。为藏好初稿，二零零二年九月间，我在我住的寒窑围墙边转了二转，那围墙是五十年代建造的，围墙用的砖块叫三线砖，那种砖现在已成了古董，我把围墙上的砖块用小刀扒下一块来，把墙里面灌斗的泥土掏干净，《梦觉尚心寒》的初稿放进去了；接着，我又把砖块上好，恢复了原状。
一直到二零零七年，单位要拆掉我住的寒窑，在我住的寒窑的地皮上建房子卖钱，不得已，我把《梦觉尚心寒》初稿取了出来。
恰好，政府分了一套住房给我，搬家后买了一组大衣柜，大衣柜中间有个能上锁的抽屉，我把《梦觉尚心寒》的初稿藏得紧巴巴的！
十年弹指一挥间，我的两个孙子都上了小学，该静下来，怀怀旧了，我的《梦觉尚心寒》只改到二十回。夜深沉，问题来了，我为人古怪，碰到什么好书、什么好词，我非要大声读出来，好象不读出声来我立马会死掉一样。
当我读到“冷凄凄，寒惨惨，南柯梦中遥”和“除却巫山不是云”时，妻子不干了，她骂我：“家有娇妻不想，儿女辛劳不问，孙儿绕膝不哄，真真一个‘脑残’。书中有金有银有仙，你画个饼去吃了吧！”我知道女人最不能碰的底线被我碰着了。
妻子不理我已有好几天了，为了《梦觉尚心寒》，为了那早已消亡那份情，我只得说“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妻子更不干了，妻子吼着我说：“几十年的风雨同舟、相濡以沫，千年修得的一世夫妻情分比不得几页破纸？且当火引，乐得清静！人不与鬼争！！！”
奈何：思来妙语掷笔呼，觅得佳句喜欲狂；忆起当年情难禁，写到实境哭断肠。
梦觉尚心寒，以记叙、散文、议论、诗歌为一体，反复说明自由、人权的珍贵，正面歌颂了邓小平拨乱反正，改革开放政策的无比正确，邓小平是真正拯救中国，拯救全人类的巨星！
作者：冯绍南写于鄡阳2018年4月18日
序（二）
人之灵异，以其多思善感也。情之所至不能已，乃发之以声，志之以文，至于不惜工本自费出版者，非图虚名浮誉，为欲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也,抑或幽思有以警世用世乎？小而言之，本书刻画个体人生轨迹，类于家史，真实可感，以间接经验亦可丰富他人人生体验，或令人平添不啻多活二十年之感受，可知往事以图将来；大而言之，此乃国家一时代之背景与历史，亦自然风景与世俗百态流变一时之记述，致治致乱，实有与焉。
夫丧乱之世，箝百家之口，废百家之言，唯以一姓一族之利害为天下之利害。庶民一言甫出，则攻讦环至，或无论贤愚，漠然无应；君主一言九鼎，家视天下，甚而随意施诸文字狱。至于人虽多而力互制，言虽繁而行不通，国本动摇，天下瓦解，山头纷立，外敌觊觎，一触即溃。夫人和之世，唯论经济，难论政理，万民熙熙，尽沾王化，化育之极，至于人满为患，各思独善其身，物用虽充而患不均，上层建筑，不摇自动，人争宝毁，终至物匮人稀。开元康乾，可为明鉴。其时文人之书，多务逍遥自适，自求虚名，百无一用，徒以羁糜。夫物治之世，天下为公，公器公用，政治昌明。知万物有对，及时补救，识天下一体，共同富裕。高位不必在我，而言论自由，善善而用，恶恶而去。草莽之中，自有英才，庙堂虽高，还须拾遗。财富不必在我，而人皆能节俭爱物，不务奢耀，以致万物和谐，大我同荣。方今中外，或朝野纷争，或贫富悬殊，资源日竭，环境日坏，警钟长鸣，危日倒计，不出于人和之世也。治乱相继，以臻大治。史贻清议于后世，文人之功也。人有善言而不能作者，有能作而不能发表者，冯君之书，言虽微而致和致治在其中，苟有观人风者得之，或他日腾迹于云表者今时观之，必有利于治国之用也。
冯君中等身材，面貌清癯，虽在市井，清介自持。少负异才，记忆甚强，读书不辍，陈年往事，野史正史，文学典故，无不历历在胸，谠论弄翰，挥洒自如。冯君，吾小姨父也，其人生之曲折离奇，可谓少有，常见其于生计之余，勤于笔耕，难能可贵也。后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从容度日，抚今追昔，感奋著作，用功尤勤。以是其文，矛盾开阖，错综复杂，虽述个人小事而卓尔不群，引人入胜。国家与个人，城市与农村，官员与平民，下放与上访，爱情与婚姻，道德与冲动，商品粮与农业粮，正确与反动，顺从与叛逆，困境与逆袭，亲情与隔阂等各种矛盾无不有机交织，波澜起伏，曲尽其妙。文中之诗近百首，虽未中律，而饶有才情，点染文意，爱之者曰似美国之惠特曼。是书，证明冯君曾来过，并记录其部分人生轨迹和心路历程，圆融深邃，有时代之悲喜与生计之浩叹，虽草根无忌而少有怀才不遇之怨尤。花甲余年，忆苦思甜，难忘漫长往日之艰难，而渐感匆匆来时之有期，故命书名曰《梦觉尚心寒》。生为都昌人，尤其是年龄略长阅历丰富者，读后很难不为之感染。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未识其人者，倘先识其文而知其人，于冯君而言，不亦幸事乎？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冯君此书，呕心沥血，蚌珠牛黄，言虽微而意实远，自惜固不待言，而能见赏于世，名流一时，我之望也。其所居，县老电影院北头胖婆烟酒隔道正对之邻，而县中老年朋友常聚于电影院之东侧广场，咫尺之遥，何妨过访之？
是为序。
王和盛于三汊港高中
2018年8 月28日
一、秋风愁起 “秋风愁起后，神州凉悠悠；伟人一挥手，地动山也摇。”
在下放他乡漫长的十四年中，世态的炎凉、人间的冷暖，那是一本书、一本永远都读不完的书，一个个生活的符号，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一幕幕旧事，常把我从噩梦中惊醒，我只得拿起笔来，为生者与死者、为敌与友、为聪明人和糊涂虫。
专要农村不要城市的“大下放”，是对自然形成的城市大破坏，那轰轰烈烈的“破四旧”，是对中华文明的大践踏，亿万下放他乡人的眼泪，使得历史的车轮整整倒退了二十年，在波澜壮阔的大下放运动的餐桌上，我是鱼？是肉？是海带？是虾？也许，我什么也不是……从下放他乡的那一刻起，辛酸、伤痛，一步一步向我袭来。
我不算“知青”，也不是“黑五类”，“右派、五七大军”我更挨不着边；总之，我是被文化大革命中的当权派当做混混人群给抛进了上阳村。那是十月天气“霜凄万木”，迁徙中，一阵阵阴风吹来，徒然使人毛骨悚然，他乡路——曲曲弯弯。从此，我一别故园成恨海；从此，我心断新丰路；我羁泊他乡一年又一年。
二、房 东 “他乡路漫漫，亦步亦心寒；结草庐生火，夜沉天阴暗。”
由小港大队出面，临时给我向上阳村村民借了间破屋，统共不到十几个平方，有睡觉的地方没有做饭的地方。几个村民动手到高山上砍来些毛草，给我支了个毛草棚，做饭的地方有了，我正式成了个标准的农村人。
一天晚上，房东家突然来了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年轻人满身灰尘，嘴巴上种了不少胡子，他斯斯文文的样子，不得不使我偷偷的多看了他几眼。只一会儿工夫，年轻人推开角门，他向我住的地方瞄了瞄，然后他缩回头，也不知他和他娘与继父在唠些什么，就听年轻人说了一句：“现在落难的人到处都是！”我心一酸，眼泪很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晴空万里，风还是有点刺骨。年轻人起来洗过脸，他又跨过角门，很大方的走到我身边来，他自我介绍说：“听说你是下放到俺村的，住我家挺好，我爸妈都老了，我又不在家，今后请你多多关照”。挺有礼貌的几句话，弄得我真不知是主是客。半晌，我就回了句：“都是大叔、大妈关照我呢”，年轻人又说：“应该！应该！同在屋檐下，相近便得亲”。
我们话没说完，大门口怎么就围了一大堆人，那些人都和我一样，全是些毛孩子，他们全都一色的穿着黄军装头上戴着黄军帽，袖口上都戴着鲜红的映有红卫兵字样的袖套，一个许是为头的，精瘦精瘦的高个子手握拳头高叫：“揪出保皇派肖德龙，打倒保皇派”，他呼一声，那一伙人也跟着齐刷刷的呼一片，村民全都集拢过来，肖德龙被一伙红卫兵推着押走了……。
夜深深，一点星光也没有，肖德龙被押了回来，押他的人打着手电筒回去了。我赶紧到他屋子去看究竟，他母亲忙着给他张罗饭菜，我开口就问：“这是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也卷进了政治漩涡？”
肖德龙悲伤的长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有什么办法，我本来读书读得好好的，怎么学校也要闹革命？反对政府、反对老师、反对学校领导的人都是‘革命派’！我们一些不反对的都成了‘保皇派’。现在我那武汉大学的课桌上，没有了读书的学生，文学与艺术的殿堂里，沸腾、喧闹到处都是揪出官僚资产阶级的代言人，打倒资产阶级的学术权威。说实在话，闹得最凶的，全是些学习成绩不好的学生。有些人官瘾也很重，上边新屋村的肖成就是个榜样！我们本是同村、同学又同班，他却是造反派里的红人，我这次偷跑回家肯定与他有关。肖成一派人多，我们说应该一边革命一边上学，革命读书两不误。他们不让，我们不服，就这么斗来斗去，天天‘批斗会’，夜夜‘闹革命’。斗到了高潮，军队、公检、法、司全都加入了，现在红卫兵可以持枪了！！！我们学校经常可以听到枪声，每天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害怕，我就这样偷偷的回了家。今天还算好，我们家乡的红卫兵是接到武汉红卫兵总部的电文，把我抓去走走过场，其中领头的还挺客气的告诉他们的一伙人说——多少年了，我们鄡阳县就没出过一个大学生，就上阳村一年出了两个，后来又好几年一个也没有，有些事问问，就让肖大学生回家吧，我就这样回来啦……”
“快吃饭吧！”肖德龙的娘在催他。
一觉睡醒，昨天的一伙人又来了，呼喝着，把肖德龙剃了光头，拉出去整整游了三日街。
还是在晚上，我过肖德龙家去，我陪着他。
“人生长河路漫漫，处处风寒水亦寒；眼下谁人不流千盅泪，哪个不在泪中眠！”
一个少妇跑过来抓着肖德龙就打，真是奇了怪了！我赶紧去劝架，谁知肖德龙说：“云龙，这是我老婆，她一直住娘家，你们没见过，你回去吧，这是我们的私事。”我只得窝回了自己的房里。
隔壁打闹越来越凶，只听那少妇破口大骂：“没用的下流种子，你好意思回来，你死在外面多好，老娘正好趁早嫁人”，闹了足有个把钟头，我听到有很多村民都赶到他家来劝架，忍不住，我又跨过了角门。
这回大不一样了，只见肖德龙在地下乱摸，那少妇一只脚踩在他背上，左手拿着肖德龙的高度近视眼镜，少妇右手在打肖德龙，嘴里在骂肖德龙“野种”。村民围了不少，怎么就没有人上前拉开，我试图上前去帮一把肖德龙，许是那少妇发觉了“老娘今天是在打保皇派，谁要上前，谁就是反革命”，那肖德龙的婆娘真能耐，天大的帽子，难怪村民不敢解架，我也不敢，我只能木鸡鸡的干看着。
闹到零时三点多钟，村民都散去了，我也只得回房去。肖德龙的祖父是国民党的红帮头头，“红帮”原出自孙中山领导，孙死后自然归了蒋介石，只是远没有孙领导时火红，肖德龙的父亲是旧官吏。
一九三九年，日本兵沿长江推进，九江湖口的江面上，国民党的中央军炸船拦阻，拼命抵抗，继而又调重兵固守彭泽马当口，日军通过汉奸用大量白银从中央军705师师长薛光涛手中买下马当口。没有了天然的屏障，耀武扬威的日军，长驱直入，先头的正规日军扛着六○炮，从大路岭奔夏家山直下上阳村。原本日军是想抄近路打下鄡阳县城，是地方上一个叫二狗子的无业游民受中央军806师师长陈长虹指派，故意把日军带入大岛山山脉的中央军伏击圈。高低不等的大岛山山脉延伸到上阳村足有廿多华里，上阳村的正对面，上自八夹里起，下到七里桥止，逶逶迤迤，连绵三十多华里，一字儿高低不等的群山，群山东面是景湖公路。当时的国民党政府已迁往南丰，陈师长加地方武装布兵于北起大岛山，南到七里桥，两军相对，重战场全在上阳村。上阳村的江不园晒谷场上，日军架起了六○炮、机关枪，枪响后，十多架日军战机从九江机场飞来，一通狂轰滥炸，刘师长领导的806师以失败而告终。
日军后续部队全是蒙古军，“高大的卷毛狗”胸前一色的大面积黑毛，黑毛兵全都骑马，烧杀抢掠开始了……肖德龙的娘梅香，长得如花似玉，大部分村民都已躲进了王家峦树丛，梅香三寸小脚跑不动，情急之下，她拖着她的好姐妹赛春（肖成的娘）一同躲进一大堆芦粟杆中，先进村的日本兵忙于向王家峦发射炮弹，半小时后，黑毛兵赶来，他们一把拉出在芦粟杆内躲着打哆嗦的梅香和赛春。
龇牙咧嘴的黑毛兵，眼露凶光的日本鬼子，扒光了梅香和赛春的衣裤，雪白的肌肤，高高的奶房，一丝不挂的胴体。十来个黑毛兵，七八个日本鬼子，齐刷刷的将梅香、赛春按到在地，一个接一个的上在了梅香和赛春的肚子上。“打排子枪”的言词，这时候也产生了，上阳村江不园的晒谷场上，永远留下了印记。
抗争声开初还能听到，后来一切挣扎都没有了，梅香和赛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两个白嫩的肚皮已涨得老高。黑毛兵和日本鬼子还在呼打呼打的喘着粗气，还在轮留扑上梅香和赛春的肚子，“强盗”“土匪”“过日本佬”的名词，从那一刻钟起，就载入中国人的词典中，中华民族永远被小日本帝国钉在民族的耻辱柱上。
肖德龙的生父，一个文静的旧官吏，他本已躲进了王家峦树丛（王家峦树丛是中央军与日本鬼子交火的中间地带），上阳村从古及今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肖德龙的父亲见他婆娘许久没出来，他又折回上阳村，他溜到江不园晒谷场的屋角边，看见日本鬼子和黑毛兵车轮般的猛奸他的婆娘。他的婆娘和赛春撒开双脚，向上伸着两手，躺在地上的两个雪白的肉墩子，眼珠儿向上翻着，肚子已像两个大西瓜，再上两个日本兵，两个女人必定涨死无疑。肖德龙的生父绝望的、发疯似的冲过去，扑在梅香身上。正在发着兽欲的日本鬼子，先是一楞，继而一个黑毛兵冲过来抓住了肖德龙的生父。日本鬼子也不提起下身的裤子，一伸手，从旁边拿起了上好了刺刀的长枪，对准肖德龙的生父当胸就是一刺刀，肖德龙的生父惨叫一声，鲜红的血流了一地。梅香一得空，翻身扒在丈夫身上大哭，也许是这一翻身，女人下边的脏水被放了出来，梅香有幸活了下来，她的肚子里早已有了——中国未来的大学生。
天下起雨来，日本鬼子集合队伍，一路奔土塘去了。在土塘，日军又和中央军干了一仗，那现在已是土塘中学的操场上，我儿时还经常去那战争留下的碉堡中玩。土塘周围的村庄被日本鬼子烧了不少房屋，在电影中才能看到的中日战争故事，在我们鄡阳县实实在在发生过，中华民族的子子孙孙们，一定要记住那段历史。解放的那一年，肖德龙的娘梅香结识了一个教赣剧的老师，名叫王秋水，王是波阳人，五十多岁，没有妻女，也许是气鼓卵的原故，不能生育，王秋水“嫁给”了梅香，我们的风俗叫“招夫养子”。肖德龙在王秋水的精心呵护下——“百尺竿头、金榜题名”。上大学前，王秋水、梅香给肖德龙娶了老婆巴婆，总算是“十年寒窗登金科，六月喜庆进祖庭；合家同庆梦想成，春满上阳福满门”。
没想到，学校闹革命，家里更革命，造反有理是毛泽东的话，肖德龙家历史不清白，本就矮人一头，起初巴婆吵闹、打骂肖德龙，上阳村的村民并不怎么理会。
直到有一天夜里，巴婆把肖奕川关在房里，二人关了房门，扒光衣裤，一边做爱，一边巴婆还大叫着“德龙野种，老娘今天也给你家下个小野种，看你有何本事来咬老娘一口”。读书把肖德龙读成了书古董，他竟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一味的坐在屋角里抽烟。肖德龙的房下堂弟过来看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来了七八个后生仔，那些人砸开房门，巴婆和肖奕川还在赤身裸体的刀枪并举，捉奸捉了一个现行。肖奕川房下也来了他的至亲叔伯兄弟十多个，廿几个老少人等，打闹喊叫，推进到江不园的晒谷场上。此时的上阳村真的炸开了锅，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还有狗，二个房下各自本位，吵声、哭声、叫声连着喊打声，鸡叫数声后，随着肖奕川房份大、人多，肖奕川竟若无其事的回了家，村民慢慢的散去……
巴婆娘家离上阳村顶近，统共不到一千米路程。第二天，巴婆的娘家人爹、妈、哥、嫂、男女老少一齐来肖德龙家讨说法，话没说上几句，双方就吵了起来，起初肖德龙还一直的赔礼道歉，古语云：丑了丫环也丑了小姐。谁知巴婆见娘家人来了，她平日里的淫威发得更凶了，她一把抓住双手没有缚鸡之力的肖德龙，伸手就把肖德龙的近视眼镜给摔了个粉碎，高度近视的肖德龙匆忙的爬在地上摸眼镜，巴婆用一只脚踩住肖德龙的双手，一双罪恶的手死死卡住肖德龙的生殖器官，巴婆一边猛卡，一边嘴里还大骂“我叫你断子绝孙，我叫你断子绝孙”。肖德龙这回痛得一声惨叫，那悲声飞出村庄，那悲声飞过田垅，那悲声飞向深山……
这回，肖德龙房下的人愤怒了，其它房下的也愤怒了，“哗啦”一声吼，男女老少一齐像决了口的洪水一样，全部扑向巴婆，扑向巴婆的娘家人。
巴婆娘家所有的人全被愤怒的上阳村村民打得抱头鼠窜，王法在此刻已没有半点用处。
半个月后，巴婆再嫁，肖德龙再娶。
原先并不知道，闹过头遍后，我才知道，巴婆娘家的爹竟是我大姨妈的继子，不过我大姨妈在巴婆娘家当继妈的时间并不长，战争再怎么打，我只能当个局外人。
事后，我偷偷做了个《咏叹调》，无事时，时常念念“身为人妇，身为人妻，洁身自好，切莫狂为！心中佛性在，天亦不欺，别指望结得奸夫事能为，怕就怕，他日冰雪来，只落得，节操全无，颜面扫地”。
肖德龙住新抱堂屋，我住他家几百年前建的破旧的正屋下厅，算起来我们是同屋居住。一次他在我的八仙桌子上看到我随手写的“才子流离到瓜洲，东风迎面点头，墨面呼出电波牛，兵刀列成麻，新妻不归家，凭把风雪乱纷纷，回天手谁人，才高竟成罪之本，叹声和哭声，茫茫春不问”。
这下，撬动了肖德龙的诗兴，他干咳两声后“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长恨歌，歌长恨，何日能见太平天，一语会心，平生足念”。肖德龙走后，我又犯起了沉思，天总不可能不变，人生的伤痛，没道理永远，留得“五湖明月在，何愁无处下金钩；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思归思、想归想，眼下我已是双脚立在石头上，半点来生路都没有。在土塘时，还有景德镇的大哥每月三元钱供娘，下放了，大哥供娘的钱也断了，不怕我怎么坚强，眼泪、伤心的眼泪，总是躲在没人的地方暗暗的流个不停……
三、裁缝姑姑 “一片春愁江不园，好人坏人参差剪；多少人事随汝去，沧海也曾变桑田。”
六九年春天到了，我的眼泪肥沃了路边的小草，小草虽然时常被人剃着头，但它的根部不死，巴结力越长越强。春风，带来了希望；生命，充满了活力。映山红开了，鲜艳的花丛中，细小的花瓣上，沾满了混混人的眼泪。然而，星光、闪闪的星光，轻轻地、轻轻地，擦着眼泪，辛酸的眼泪……。
肖德龙的第二个老婆是我外婆家人，她与我娘共排行，个子不高，身材长得不算好看，但臀部肥大，动人得很。她的一对眸子，全塞满了水，她乍一回头，真的摄人魂魄，活生生的一个“回眸一笑百媚生”。她是个裁缝，见我露肩破屁股的，她总当着肖德龙的面，强行把我的破衣服扒下来，用缝纫机缝得牢牢的，浆洗得干干净净让我穿好了。她要求的回报，就是我必须叫她一声姑姑，她只比我大一岁，我含笑不肯叫，她就甩动着两条短辫子，扭着头，突然回眸紧咬银牙，趁我不备，死劲给我一尺头，打就打，姑不打人姑手痒，我笑着跑开去……。裁缝姑姑的丈夫，房东大学生肖德龙被分到武昌上班去了，上阳村的馋猫们开始幻想吃葡萄，吃不上，又都说葡萄酸，其中一个陈秋娥的野男人，叫智和尚的说：“裁缝姑姑眸子里的水太多，将来，裁缝姑姑一定会大红镶边的（就是半边脸全变成红色）”。将来的事谁知道呢！生活真叫人啼笑皆非。
一个月色很浓的夜晚，炊烟蒙蒙过后，灯火映着星光，天上一丝风儿也没有，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万般此时皆寂寞，门外桥头蛙叫声。我已经草草的吃了碗剩菜剩饭，就着忽闪忽闪的洋油灯，翻开《拍案惊奇》，刚看到“移椅依桐同赏月，点灯登阁各攻书”，裁缝姑姑跨过角门“云龙、云龙”的喊我，她让我给她记个上户做工的账单。我只得过她房中去，进到裁缝姑姑的房中一看，我惊呆了，真不愧是大学生啊，她房中有那么多的好书。我就纳闷，文化大革命抄过数十次家，烧光了所有的书，怎么就没有抄到她们房中！大书柜里有中国古典四大名著、各种野史、各种鬼怪小说、唐诗、宋词、诗经、离骚、宋史、动物学、生物学、甲骨文、篆体文、仿宋体、瘦金体文，我似懂非懂的翻这看那，最眼熟的，最能认的就算毛泽东的诗词了。毛泽东的诗词也是瘦金体文，毛泽东的字笔走龙蛇，当时模仿抄字的人很多，大街小巷，墙头地角，到处都能见到。我自己也模仿了一首：“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张贴在我住屋厅堂边上的鼓皮上，一时间，竟引起了不少人的喝彩声。
时间慢慢的从身边溜走，裁缝姑姑也许是舍不得打搅我翻书的兴致。很久，她并不提记账的事，我确实有点清风不识字，无故乱翻书，纯粹是书的诱惑。已是夜深人静了，突然听到叽哩咕嘟的“捉、捉”声，裁缝姑姑的房门口围了好些人，一个个都怪模怪样。一个獐头鼠目、颧骨老高、满脸没有四两肉，双脚夹板、头重脚轻，矮得极不协调的，活像个癞蛤蟆的肖奕川，带头冲进房中，那家伙迎面给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我半天没回过神来。裁缝姑姑一跳老高，她大吼着道：“太欺负人了，竟敢闯到我房里来”，梅香跑过来扯我，叫我赶快跑，那老女人梅香拦住众人，假意攀纲纪，我趁乱跑出了裁缝姑姑的房中。
飞来的屎盆子扣在了我的头上，河水都洗不清了。我将如何面对肖德龙，我将如何抹去“天之骄子”心中的阴影？一些无聊的村民经常在我的身后指指点点，裁缝姑姑的脾气和我一样倔犟，她经常吼着骂我道：“云龙，你真是个没用的东西，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们不理许多，好坏由着那些下流的东西说去！”
虚实相间的传闻，老早就飞到远在武昌的肖德龙的耳中。一九七三年裁缝姑姑的丈夫开始向我下逐客令了，他一封长信要求鄡阳县政府将我从他家搬出，房东大学生在向县政府的长信中写道：“我与冯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当时借出祖屋确实是因我家历史不清白。现在邓小平又出来主持工作了，政策也宽大了，我有权收回我的私有产权。下放人的安置是政府的事，没有理由强占民宅，请当地政府执行邓小平主席一定要重点保护知识分子的政策，即行解决之，如再拖延，本人将上告国务院云云……”。没过几天，沙子路上，来了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到肖德龙家转了转，究竟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后来听说是县上的县委书记陈金涛来了，大学生真好，大学生真能耐，大学生的几个字竟能搬动县委书记。
三个月后，我与我的瞎眼老娘被安排到离上阳村有三公里之遥的花山咀破庙居住。破庙建在一片荒坟山上，据说花山咀破庙是国民党时期英国传教士建的耶稣堂。“阿弥陀佛！”我总算有了一个与孤坟野鬼作伴的安乐窝。
破庙门前有一口池塘，池塘里的水浑浑浊浊，几只青蛙时不时的跳上跳下，破庙背后松涛声声，散乱的孤坟，经常有狐狸、野猫出没，黄鼠狼大白天溜过庙角，扭头东张西望。那时的我已是青春年少，大有“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的英雄气慨，满脑子的无神论，我对那“破庙一夜听春雨，松林落日明月斜”还格外欣赏，我做了一个装黄鼠狼的木笼子，来个江南木，巧匠钉成笼，明朝天明后，锅里肉香浓。我还真装得了一只五斤来重的野猫，扒了皮，我和我娘美美的吃了好几顿。我还养了只全身溜黑的土狗，取名赛虎，那赛虎极通人性，只要我在家，它总伏在我脚边小酣。
一天晚饭后，我趁着月色，又提着木笼子去装野猫，刚钻进树丛，只见裁缝姑姑惊惊慌慌的朝我的破庙奔来，她身后一个男人跟着跑。裁缝姑姑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我破庙门前，她急急的用手拍打大门，嘴里高叫着：“姐得！姐得！快开门！”我瞎眼老娘把门打开了，裁缝姑姑一头冲进门去，随后赶紧把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后面跑的那个男人已被看清楚了，原来是打我一巴掌的在大队上开动力机机米的“癞蛤蟆”肖奕川。肖奕川在我破庙门前转悠了好一会，然后他又快步退下了小山坡，照原路往回跑去。
这时，我钻出树丛，趴在我破庙门前的窗下喊：“裁缝姑姑，裁缝姑姑，你快出来，那个追你的家伙已跑回去了”。
裁缝姑姑“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她哭着告诉我瞎眼老娘，今天她在杨村上户，收工晚了些，回家经过大舍冯家西边的小石桥。突然，小石桥下窜出个人来，那人一把把她抱住，拼命在她的胸部和下身乱摸乱捏，一张狐狸尖嘴，恬不知耻的咬她的嘴唇，上衣纽扣都被他解开了，挣扎不开。他又解我的裤子，我撒了个谎，说要尿尿，请他站远点。那“绝三代”的松开了手，离我远远的站着，我得了空，一路奔过了大舍冯家，跑过了大队部与机米站，那“绝三代”的竟还在后面赶过来了。哭诉完了缘由，裁缝姑姑又对我娘说：“姐得，今夜我恐怕是倒霉，那‘绝三代’的肖奕川怕是不会放过我，常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今夜，我安心在你身边过个夜吧”。
我被上次的事已是吓破了胆，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一贯作风，此时也不知跑到那个爪哇国去了，没等我娘答应，我跑进屋，非常抱歉的对裁缝姑姑说：“不行啊姑姑，你儿子要妈妈，你公婆也不放心，你有过夜不归宿的先例吗？趁着这空档，我送你绕道回家！快走，没有多少时间了”。裁缝姑姑依了我，我们快步转过花山咀，往去上阳村相反的方向杨村而去，转过杨村，去往上阳村的路低洼阴森，路边更有一座座孤坟，真是脚高脚低路羊肠，一身正气送姑娘。
其实我也很胆小，转回花山咀破庙的路我还得走杨村，等我回到家，娘说：“刚才肖奕川带着几个人来找你，他们到处搜了个遍，只听肖奕川嘴里还怪叫，真是咄咄怪事，末了，肖奕川问我‘云龙到那里去了？’我说你到后山装野猫去了”。
那晚，我与肖奕川没有碰面，十多年后，我已不在他乡生活。金告诉我，肖奕川的儿子做贼进了班房，肖奕川只活了四十三岁，就死到冥王殿里跪带刑具去了。
裁缝姑姑在我调去县城的头三年，被肖德龙接到武昌去了。她们一走梅香就重病在床，临死前她要我给她漆了口棺材，她看着棺材头上的金童引路，玉女随身，她苦笑着用双手捂住奶房，没过几天，梅香就一命呜呼了。她死得极其痛苦，她得的是女人病，她经历了一生的辛酸，她被日本鬼子种下了病根，她的后夫，那赣剧老师七十二岁时，回波阳县投靠他的侄子去了。肖德龙回家料理完娘的后事，他把祖屋新抱堂屋一并低价卖给了同姓的叔伯兄弟。
肖奕川去了，梅香去了，裁缝姑姑离开了，肖德龙连着祖屋新抱堂屋一并去了，正是：青山依旧在，人事已更新。(待续)
四、地主肖成风 “官有一到九品，人分人民敌人；其实应该平等，只因政策鲜明。”
在上阳村，裁缝姑姑族下人本来就多，只是大土改时，大地主肖天承的大儿子迁往离上阳村十多华里的大岛山刘村，二儿子迁往西笼山的李村，还有老三迁往八夹里，剩下老四留在上阳村，老四被正反正了，肖天承的四儿子的儿子肖成风，戴上了地主帽子。肖成风戴地主帽子的时候，还在南昌大学读土木工程系。
肖成风中等身材，个子和我差不多，也算半个矮子吧，他皮肤黝黑黝黑的，他古铜色的脸上一双大大的圆圆的眼睛，永远是向外突着的。他和肖德龙是叔伯兄弟，只要看到肖德龙和肖成风在一起，我就凑过去，他俩好象也不怎么讨厌我，一次我问肖德龙一个老掉牙的话：“大学生，你知道什么叫天吗？天有多高，天有多远呢？”肖德龙睁睁眼珠儿，耸了耸两下鼻子说：“气之清者上浮为天，天有几千万万里，东南西北皆可算起。”地主肖成风抖动着极厚的嘴唇，急急的接上肖德龙的话“天为大气，地为土，离地就是天，天只一寸近，天有万里远”。说得真透彻，肖成风真不愧为文化山上的老大，文化山上的寨主。
肖成风其貌不扬，甚至可以用很丑来形容，人只要腹中有书，通今博古，就是再怎么丑，也丑得金光四射。
肖成风读得书多，他是国民党时期的大学生。肖德龙走后，我和肖成风在一起的时间渐渐的多起来，我也管不了“牢骚太盛防肠断”，每天不在肖成风面前发发牢骚，心里总憋得难受，我是个净无产者，我是在地主、反革命碗柜的边沿上，更是在臭老九、五七大军碗柜的边沿上，我骨子里也不怎么怕人整我，可是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和地主分子说话，和偷女人差不多。驼子来了，肖屎巴佬提醒我，我和肖成风很卖劲的绣地球，驼子一离开，我和肖成风又谈今话古。他告诉我秦始皇是私生子，秦始皇的生父是吕不韦，现在的老人和小孩都会说，那有什么，电视上早就告诉人了，可是在那个只能有毛主席语录，只能发表毛主席著作的年代，我算幸运，能听到肖成风讲那段鲜为人知的历史。肖成风还说，我们中国什么都没法跟西方国家比，我们就书多，光一部廿四史就可以塞满白宫，我们的《红楼梦》更能塞满巴黎圣母院。
肖成风给我讲“苏秦借衣”，他讲人世间友谊的多样性，马三为激励苏秦上进，百般羞耻苏秦，苏秦是誓报羞耻才成了身披六国相印的大纵横家的，磨难最能打造人。
肖成风讲到“吴三桂气卖三海关”。女人是男人的克星，但男人时刻又离不开女人，这个世界上一半是女人，女人能“节操训子”，女人也能“败国亡家”。李自成取得天下，李自成掳得手握三镇雄兵的吴三桂的夫人陈园园，陈园园虽是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且枕席工夫极其了得，陈园园文才超群。一段时间，李自成领兵进攻燕京，他短暂的与陈园园分开了，农民出身的李自成夜不能寐，伏案给陈园园写信，大字不识一个的李自成净往信纸上画大大小小的圆圈圈，陈园园在收到李自成的信后，即刻给李自成回信，陈园园在信中写道，大王给奴的信已收到，大王信中的大圈圈大王也，小圈圈园园也，大圈圈大王想园园也，小圈圈园园想大王也，李自成收到陈园园的回信后，大声惊呼道：“真乃国中才女也，真乃绝世美人乎，吴三桂领什么三镇雄兵，自己老婆都被我入了，我李自成有陈园园此等美人，我要江山作甚！”
地主肖成风也讲日本鬼子投降后，留下的日本兵为一口饭帮我们百姓搬东西，推车、砍柴卖，共产党建国后，一切都和国民党时期一个样，士农工商并没有多大变化。
我发现肖成风同样爱国，同样热爱中华民族，家幸不如国幸，家富不如国富的道理，在他的言谈中尽情流露。可惜他是个活靶子，以阶级斗争为纲，是文化大革命的主菜，是毛泽东的主菜。
肖成风的婆娘，一个瘦枯零丁的女人，肖成风的儿子、女儿们总是见人就躲，活像老鼠怕光一样。
肖成风大学刚毕业，就被戴上了地主帽子，肖成风长在娘肚子里时，他压根就没得选择，公平、自由、人权早就被驼子一伙丢进高山水库中去了。
我总变着法替肖成风打抱不平，驼子一伙总说我喜欢“着蓑衣打火烧身，三只裤脚多穿一只”，又有谁知道这三只裤脚多穿一只的学问？
肖成风从不卖弄，也从不怀旧，他默默的忍受着当阶级敌人的无可奈何，为了读懂肖成风、为了今天斗一顿、明天打一顿的、地主份子肖成风，能更多的给我一点启蒙，在肖成风面前我敢班门弄斧，我做了一首词，词中唱道：“眺望空山树影，人说幸福光临；汗血滴尽人渐老，幸福还是迢迢。旧权推倒新权立，看看又是秦王朝；千年田地八佰主，几见农夫出头。湘水流、赣水流，流到鄡阳古滩头。咔嚓！水也挨一刀、人也挨一刀，水挨一刀水更流，人挨一刀没了头”。
我是个多情种子，我自负、我傲骨，我喜欢青松的高洁与心坚，我喜欢绿竹的冬青与爆节，我喜欢夏日里长长的骄阳与晚风，我还特别喜欢面子，并且特别要面子。
肖成风听完我的处女作，这个国民党时期，现在戴着地主帽子的臭老九，他竟毫不留情的给我指出来，那不叫词，也不叫诗，诗有七言、七律、五言、五律，词有严格的格律限制，词得按词牌填字，多一字不行，少一字也不行，那充其量只能算个顺口溜，和打山歌差不多，通篇只有“迢迢”两个字偷得比较好，作词、作诗偷人家的是通病，不偷是不可能的，美妙的言词，各种思维的好句子、好词、好话都被前人说尽了……。再说作词、作诗除了平仄外，还要注意山川、地理，世上无水不朝东，湘水归洞庭湖，赣水归鄱阳湖，赣水流进鄡阳勉强说得过去，湘水就不通了。最后，肖成风说了句：“天下才！我才也！”
我满以为肖成风能欣赏我的处女作，欣赏我有点文才，这下可好，弄得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幸好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铲草皮，真丑，比偷女人还羞。
羞丑之余，丢面子的身后，我又增长了一些我希望和渴求的知识。
一九七二年，我被调进公社搞政治宣传工作，那时候，“都七公路”全线开工，“都七公路”是省际公路，这“都七公路”横穿大岛山山脉水系，架一座大桥是当务之急。那时大公社书记卞长春土法上马，大打人海战，桥是建成了，第二年，山洪下来，投劳二万多个劳动日的大桥，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到哪里去找能人，到哪里去找土办法能解决问题的，懂科学的能人。
刚挨过批斗，颈上还挂着地主份子牌子的肖成风被叫到指挥部，我清楚地记得他那麻木的表情，古铜色的脸上、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眼神，一通学语录后，卞官大，能驮事，阶级敌人参加建桥设计，在当时简直是天方夜谭。还是土法上马，大桥一色用大青石片，大青石片要打造得一色大小，大桥先用木板架起一个一个又一个的大斗蓬，大斗蓬上用打造得一色大小的大青石片一片挤一片，这桥的建造和设计完全是采用我国古建筑赵州桥的力学原理，我深深地懂得，是人才总有有用的时候，是金子总有会发光的一刻！
以后的日子里，我坐车外行，经过那土塘桥，总特别留意汽车过桥的那一刹那，我生怕那土塘桥承受不起重压，会崩下去，可肖成风用土办法建造的土塘桥历经了几十年，数也数不清的载重汽车的碾压，至今安然无恙。
只是，肖成风早已不在人世了！记得我最后见到他，是在县城的老车站前门的街口上，他老远就发现了我，他如飞的奔到我身边来，他戴着个破草帽，穿着一身打了很多补钉的旧得不能再旧的青色便衣褂裤，他和我一起蹲在街边上说话。他告诉我，我走出上阳村后，驼子一伙如何如何欺负他的事！我不无感慨的对肖成风说，我已不在上阳生活，屋里来的机会几乎没有，你忍气活下去，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你的一对双胞胎儿子送书送出去！我是很相信遗传的。分手时，肖成风流了眼泪。现在想起来我心里还是怪难受的，我当时怎么连张车票钱都没有给他。后来果然听说，肖成风的两个儿子都考上了中专，毕业后，一个分到景德镇烟草专卖局工作，一个当了教师。
只是 “儿子坐车桥上过，怎知父亲长风波？人去桥在空含笑，人生潮涨与潮落”。
五、鬼 影 “云里雾里同一人，先为上官后风尘；何处春潮风景好，谁家秋波夜月圆。”
我想当个社员，老想着能挣四分半工分，可上阳村的村官不让，他们偏要我放牛，一天只拿三分工。我提出反对，就是一句反对的话，我被揪了出来，全新丰的群众都参加了批斗我的大会，我被扣上了坏分子的帽子，我被监视劳动，放牛，我没得选择。
早上，天还没亮，我就去牛栏里牵牛，上午在队上劳动，下午照常放牛，牛牵出牛栏后，排着队，由几个和我大小差不多的姑娘前后护卫着，大多数时间都是去放山，姑娘们一边赶着牛，一边开起了我的玩笑，云龙你想老婆吗？把这头漂亮的母水牛给你，一阵浪笑过后，一些姑娘们又打起了山歌，山歌里也夹杂着粗野的骂我声。我真不幸，上阳村从古到今只有女孩子放牛，男孩子都上义学堂读书，那是祖辈传下来的。上阳姓小，重男轻女，在这里已是根深蒂固。我想，要有个男孩子跟我一起放牛多好，但那只是个梦，梦醒了，我还得重复昨天的故事。
上阳村村后有一大片高山，高山山脉贯通得很远很远，高山下有一座几十亩水面的大水库，大水库的水清澈见底，放养的鱼儿游到水库边沿，张开腮帮子吃水吃杂草。
炎热的夏天，大水牛下到水中，鱼儿也不跑开，它们反倒从大水牛的左背跳过右背去。
这是我人生最美的时候，牛群都在一起吃着山上的嫩瓜茅草和树叶子，姑娘们轮流派人放哨，余下的全聚在一起纳鞋底，水袜底，我悠闲的在山涧的水溪上找到一块干净的岩石，裤腰背后，偷借来的书，迫不及待的跳到我手中，阅读着那迷人的故事，耳听着那滴滴溚溚的泉水声，人在这个时候，仿佛进入了仙境，山下鸡犬声声，似乎与我无关。
那时候，有藏书的人家少得可怜，裁缝姑姑的书除了一些看不懂的扭扭文，余下的我全都看过了。唐人的书看多了，人也傻帽，夜晚回乱坟岗破庙投宿的时候，我总幻想，不定哪天，乱坟岗上走出一个张云容，跟上一个肖风台，再来一个刘兰翘，我也来个“君今并倚三株树，不记人间落叶时”多好！
我是“迁徙游鱼不知春，妖狐鬼怪伴其生”，我看的《说唐》小说里好人必与鬼怪相配的故事太多了，我下放在它乡，无能力成家立业，我破庙后重重叠叠的孤坟，孤坟只给人带来宁静，孤坟只给人带来遐想，孤坟上怎么就长不出一个女鬼呢？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担着一担毛柴回家，破庙后孤坟的坟堆旁，还真有一个留着短发的女鬼在那里瑟瑟缩缩，真是你想什么，就来什么！
借着朦胧的月光，我隐隐约约可看见女鬼在挪动，山下割倒的稻子整整齐齐的，纹线儿也不动，那是杨村人的稻田，平时压根我就不去留意它。那女鬼见我放下柴担子，径直朝它的方向走来，许是吓着了。但见那女鬼突然纵跳着向后山的山涧跑去。
我向来不信鬼怪之说，且唐书里说的鬼都是有正义感的好鬼，我怀着忐忑的，夹杂着一种不可告人的心态，扯起脚飞奔前去捉鬼！
女鬼跑进山涧，消失在高低坐落的乱坟中，我在乱坟中到处搜，真有点，今夜非要搜出个张云容来，搜着搜着，在一块高大的坟碑下，搜着了女鬼。我的天啊！女鬼蓬头垢面，一身草绿色，她胸前还别着毛泽东像章，穿着四个大荷包的解放牌上装，女鬼原本干瘪的胸部挺得老高，便衣裤的两边也鼓了起来，女鬼手上还拿着一个小布袋。
我完全认出女鬼了，她竟是在公社里当妇女主任的，原先当过红色娘子军头头的姚琴。
早日里，这姚琴，八面玲珑，攀高结贵，我每次看到她搔首弄姿，为虎作伥的怪相，回到家，我总发胃气。姚琴总是说着最时髦的话，林彪在日，她带领各村的红色娘子军的头头，走村串户，她要所有的人连我瞎眼老娘都不放过，一天三敬，每顿饭前手拿毛主席语录，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挥舞语录，连敬三遍，敬完了，才能吃饭，那早敬，晚敬，和唱挽歌一样，我背着人，偷偷的就骂过脸上丝肉儿也没有的林彪，肯定是个大奸贼。
姚琴，总是跟在人民公社社长的身后，纯粹一个跟屁虫，我被扣上坏分子的帽子，姚琴没少呼打倒我的口号，我气不打一处来，猛的踢了姚琴一脚“谁叫你人不做做鬼”！这一脚踢着了姚琴的前胸，奶房被我踢破了，哗啦啦一声响，金黄色的谷子撒满了一地。我还想再踢，可脚怎么就提不起来了，姚琴一点也不反抗，蹲在坟碑旁，怪可怜的。打死老鼠有什么本事？可怜的姚琴，就她身上的几个荷包，又能装得了多少谷子？那瑟瑟缩缩的穷酸相，和她原先当红色娘子军头头时的样子比起来那真是云里雾里同一人，先为上官后风尘。想人生“何处春潮风景好，谁家秋波夜月圆”。
姚琴一个劲的朝我拱手，求我别把今夜的事说出去，她说：“我偷搓了公家的谷子，实在是因还有两天发谷，我的儿子不懂事，今天他把全家人的饭全吃了，我的女儿秋香今天晚上就喝了半碗稀粥。难怪人们都说女人都顾家，女人变坏了，还是为了儿子！”
我接上姚琴的话说：“你不是共产党员吗？你对国家的形势不了解吗？这年头，有几个能填饱肚子，毛泽东还吃红薯呢？穷是天下都穷，穷得无争，穷得均匀，饿是天下都饿，饿得服气，饿得春光满面。你损公肥私，跑到我大门口偷谷子，我不也被你牵进不明不白之中吗？今夜，我可以当没有看见，下不为例哟！听说，你儿子很会读书，他怎么就叫刘成柳呢？你知道，柳——可是让人折了送别的，大诗人李白就有‘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男人应该取个命长有寿相的名字才好！！！”
姚琴点头如鸡啄米似的一连声说：“我一定给他改，一定给他改。”其实，我是给姚琴台阶下，她给她儿子改不改名字，关我屁事。
若干年后，姚琴的儿子中专毕业，分到省城里去了。
“花山咀还在，破庙已拆除；旧事惊人梦，常入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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