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秘密
下午春山这边堰里弄得热闹，西边魏庄的高地上正起着一幢新屋。木工泥石匠也劈劈啪啪地忙得不亦乐乎。木匠在出梁，石匠在做砌墙的扫尾工作。
新房后面老屋的厨下，也劈劈啪啪响个不停。那是莲英在领着一班女人做粑。用炒热的大米磨粉，再用开水调和揉团，搓成一种小圆球，毛桃大小。放到大锅里蒸熟，起锅时点个红。大方的人要蒸两谷萝。说它像金元就是金元，说它是孩子就是孩子，象征着大富大贵，多子多孙的意思。那是备着明晨四点半，紫微星驾临时上梁用的；另外要做的还有印子粑，红豆粑，印子粑用来回贺梁亲戚的礼。红豆粑待客用。还得用黄灿灿的粟米作馅，做两个特制的大宝粑。
莲英个大心细。小圆粑勉强允许做了两个小半箩，是那再少就不能掩人眼的一种。蒸熟后倒底有点不舍，还是偷偷地挖出两海碗藏在食橱角里。拿她的心思，抛多抛少，都是抛了一回。抛得多别人高兴，自己就会割了肉似的难受。印子粑嘱咐着中间按个窝，别小看这么弄凹一下，原三个粑的粉料就能印出四个来；红豆粑少放油，盐不省。
但她中午却破例大方了一回，那是对木匠师傅豹子，她主动在吃饭时请豹子夹肉吃。
做新屋打基沟时，办上马酒，买了四斤猪肉。但整个宴席下来，坐上的问坐下的，左边的问右边的，没一个人说得清在哪碗菜里吃到了肉。只莲英心里清楚，肉全捞起来藏过了，肉汤倒是往几个菜里放了一点。这肉她就用腌菜爆了，留着建房慢慢供师傅。
师傅吃菜本身有规矩。肉碗里只用筷子蘸蘸，是不能大吃的，因而这肉碗就是个象征。
可有一回豹子坏了规矩。那一天，莲英除了爆肉碗，就没有弄两个象样的下饭菜，豹子就对那爆肉下了一筷子，吃了一块肥肉下了一大碗饭。被坐一边吃饭的莲英瞅个正着。那块肉吃着，莲英觉得比吃了自己身上的肉还心疼。
以后上菜莲英就经常犯健忘，记不得供师傅必须得有鱼有肉的规矩了。老是等师傅吃完了饭，放下了碗，才记得把爆肉碗端上饭桌。一海碗爆肉，硬是让她从房屋奠基端到了房屋上梁。
今天上梁，莲英却一反常态地早早端上了肉碗。还意外地给豹子夹上两块肉。弄得豹子都有点受宠若惊了。吃完了饭，莲英才说：“豹子师傅，都说你彩长（唱）得好，今晚请千万给我多唱几个彩。”
原来为这。豹子刚刚舒服地吃下的两块肥肉开始在肚里闹腾。但他还是爽快地点头应允。吃百家饭的匠人就是这样，碰到什么样的东家都得努力适应。匠人不依东，做死也无功。
东家也有东家的苦衷。为了建这个房子，莲英一直紧巴巴过日子。整天大石压肩一样，操心劳肠的，使得一个五十不到的女人有了六十岁人的憔悴容颜。农村人建个房子，不仅用光了自己的全部积蓄，还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家。大矮只会在田地里下力，借钱的事都是莲英出面。都说世上无难事，这缺钱建房可真是难心事。他们精打细算，穷尽了所有的力量和智慧，才撑到上梁这一天。梁树横料是拼齐了，可椽子瓦还没着落。石木匠工资更不用说。
没有椽子瓦，明天上梁后就要停工了。到哪去凑钱呢？上午她在磨房磨粉，想得偏头疼发作，一屁股坐在磨凳上发呆。这房与细矮的住房只一墙之隔，忽然她听到耳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咦，傻叔子今天怎么了，才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呢？
早上她瞅着细矮柴刀、草绳的出去了。就习惯性地在他的柴堆上扯了好些柴把来，备着下午蒸粑。现在见细矮一会儿又空着手回来了，心里挺奇怪的。可巧了，自己下令隔起来的土墙，中间有一道夹缝。莲英就贴着墙缝看傻叔子，不看不知道，一看居然看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春山不是赔了钱给细矮买柴刀吗？细矮接着，虽得了另一把柴刀，心里却依然惦念着娘给的那把。虽然被劝了回来，柴以后还要去砍的。这是劳动者固有的百折不挠精神。他走到自己耳屋的床边，就将这几个铝子儿，塞进那个只进不出的墙洞。不道这一丢却叫莲英在墙缝里瞧个正着。
“原来傻叔子的宝贝藏在这儿。”早就疑心细矮积匿私房，今天终于发现了真相。莲英兴奋得心里发抖，眼睛瞪得大如铜铃。
待细矮再次出门。莲英就急急地寻了斧头、凿子，跑到细矮猪窝样的房间里忙开了。
好一阵子，墙洞下边居然挖出一个大瓦罐来。瓦罐口封得严严实实，只有罐嘴接了个瓷器漏斗口通到外面。
纸片的，钢蹦的，等莲英砸破瓦罐，眼睛登时光亮了。里边是钱，有小半坛子钱。
一分，二分；一角，两角；一块，两块……，不数不知道，一数吓一跳。有五百多块呢，真是人心坚，石也穿。谁能想一个傻乎乎的家伙，七八年就砍点柴火能攒下这许多钱。这下好了，新房子的椽子有了，瓦有了。二块四一天的石木匠工资都能付掉大半呢。
自打把细矮隔开在这耳房内，莲英七八年来跨进这房间的次数，掰着手指能数得来。可对于这墙洞里挖出来的钱，她拿得心里却很坦荡。
下午一点多，她才见细矮掮着一捆茅草回来。破天荒地给他端了一碗红豆粑，跟进屋。
“细矮，你的钱先借我用一下。我数了，有两百来块。你不就留着将来动不了的时候，病了的时候，办后事的时候用吗？到时还不是指着我们。我是你嫂子，打虎还要亲兄弟，现在你哥建房缺了钱，你存下的，就帮哥哥一把。”
细矮向放钱的地方望了一下，傻眼了。整个床铺上都是砖头土屑，那个投钱的地方呢？早就像遭了野猪的薯地，狼籍不堪了。
这个洞是母亲临死前指给他的，肯定是老人家事先做好的。防鼠、防潮、防蛀，什么都想好了，就是没想到智者千虑，也有失算的时候。
细矮总记得当年娘病怏怏地，走进他这耳房。娘交给他一把崭新的砍柴刀。并当他的面，向那个进钱的小孔投下十个钢蹦。对他说：“娘要走了，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呵。你以后就靠这把刀养活自己吧，有多余的钱就积到这里边。等老了，病了，做不动了，就把它挖出来。管用呢。”
当时细矮并不体会娘的良苦用心。只在哥嫂把他隔开过生活时，他才记起柴刀和这个小孔，才开始砍柴和向这个小孔里投钱。砍着投着，就慢慢上了瘾，成了一种习惯。只觉得那圆圆的钢蹦、花花绿绿的纸片揉成团投进去，有娘在旁边看着，娘夸奖着呢。他总梦想着自己哪一天，能让这个小孔里满到再也投不进了，再挖开来看一看，里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现在秘密让嫂子提前揭开了，而且七八年来投进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以后，再也不能玩这个投钢蹦花纸团的游戏了。那砍柴又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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