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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山之石 ]杨廷贵先生的遗作──《番人后裔》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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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狮山乡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9-03-09
 

老 钻



招佬姨娘的丈夫老钻,其实有一个相当雅致的名字,叫“曲文韬”。然而曲家湾人不叫他文韬,当面喊他“老钻”,背后骂他“钻子头”。原因自然是他为人“小气”,看得东西重,视一粥一饭、一针一线若性命。你要开口向他借些么事,那十有八九是碰鼻子,“打塌屁”的。所谓打塌屁,是形容你开了口,像放了瘪屁一样,连响声都没有。更主要的,还是他对自己手里的东西珍爱程度,为世所罕见;在别人看来,他的如此每一种表现,都是一个笑话。人们形容别人吝啬,便都拿了老钻来打比方。


 


在曲家湾,“文”字是姓中的排行。老钻的堂弟,就叫“文涵”,名字取得也很有学问。我也是“文”字派,叫做“文魁”,读小学时,同学们都喊我“文鬼”。若以招佬姨娘论,我应喊老钻为姨爹。但在宗法制的乡村,人分亲疏,内外有别;俗话说“亲只三代,族有万年”,亲戚关系自然要让位于宗族的,是故我只能喊“老钻哥”。


 


老钻哥为人处世,精神上 完全处于一种自我封闭状态,与招佬姨娘相比,是极其不同的两种性格类型。照北方人的话说,他俩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但就是如此结合,相辅相成,竟也过将下去了。招佬姨娘其实是个心性很高的女人,若非命中碰不到自己心向的男人,又若非自己是个“二夫嫂”,凭了爹娘作主,她是决计不会屈就老钻的。关于婚姻,乡人也创造了许多的经世箴言,用来开导“当局者迷”,例如“好夫好妻命里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作坏了田地只一年,讨差了老婆是一世”,“满床的儿女,不如半路的夫妻”,“天下的日头处处晒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禾面看谷面”等等。这些对人生的洞透和对世俗的参悟,是乡间少数高人依据当时文化的限定,所进行的一种语言创造。老钻夫妇是否因了乡土哲人的这类谆谆告诫而两相厮守,不得而知。然而这种奇特的组合,也曾做下了震荡曲家湾的一桩大事,令村人大惑不解而瞠目结舌——这是后话。


 


话说老钻个头不高,身手也不矫健,一年四季剃个青皮和尚头。村庄上,就他和文涵,一直蓄着光脑壳。曲崇智年轻时也是光头,后来当了农会干部,才留起了长发,梳成了大背头。老钻给人的总体印象,就是一位矮个子的光头男人而已。他家的底子原也不薄,土改时划作了中农,后来田地归了集体,由不得各人自己经营,是好是坏,只有天晓得;或饱或饿,全村都一样。老钻原是兄弟两个,但他哥哥文轩不到三十岁就病死了,嫂子秋荷成了遗孀,一直未曾改嫁,守着另半边屋子度日。在人丁上,他族下这一支派,显得势单力薄。在传统意义上的乡村,“人多为王,狗多结帮”,“打虎必须亲兄弟,上阵也要父子兵”,男丁少的人家,摆明了要吃亏的。这可能是老钻始终夹着尾巴做人的基本理由。


 


思来想去,还是“人的因素第一”。村庄上独根独苗的,有好几户人家,如崇智、文涵、水生等,都是兄弟一人,却活得游刃有余,村里人见了,莫不恭敬三分。老钻还是有自身的弱点的。由于自我封闭,疏于交流,他连最基本的语言训练亦未完成。例如客套话,“里一阵忙么得?”“栏里的猪么样”之类,他也说不利索。若是别人同他搭讪,再简单明了的几句话,到了他的嘴里,就变得含混不清,不知所云。他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状如驱鸡赶猪的声音:“嗻,嗻,嗻,嗻……”之后喉咙里像卡住了什么,叽哩咕噜,叫人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彼此寒喧的话,应酬一下也就完了,与之交谈的人犯不着花时间去认真倾听他到底要说么事,常常等他说完,就抽身走了。而老钻呢,别人已经走远了去,他还是坚持要把未曾说清楚的话说出来,吱吱唔唔的,于是就成了他的一种独特的自言自语方式。每逢这时,有人见状打趣道:“老钻叔公,跟么人说话呀?”他醒过神来,便要不好意思地把刚才同某人说过的话复述一遍,这自然是又要老长时间的。那打趣的人自然也没有耐心听下去,转身走了。结果仍然留下老钻一个人,让他继续着自言自语。


久而久之,老钻成了村里唯一一个同自己说话的人。


 


老钻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做事仔细到特别缓慢的程度。在人民公社化那阵,春耕夏种秋收,特别是麻鞭水响的时候,“农忙”或者“双抢”的季节,大家都是日以继夜的抢工夫。便如早稻“不栽‘五一’禾”晚稻“不栽‘八一’禾”,抢时间如同打仗。可老钻总是不急不躁,一如继往地按自己的节奏行事。打比方说,用耙锄搭田塍路坝,别人在田沟掏起一耙泥巴,搭在田塍内侧(作为护坝),“啪”的几声,三下五除二,不要很长的时间,就搭完了一条田塍。而他呢,至少要慢到三分之一。虽然他耙下的作品要比别人的做得精致、美观、好看,十分的匀称,又油光水滑的,那斜面也同石匠用“御笔”(工具刀)收了浆一般,但浪费了工时,让别人大为不满。又比如耖田耙地,他做得也比别人精细。即使是犁田犁地,他的犁头底下,像刀削的一般光滑平整,翻转的泥块一行行的,排列得整齐有序。然而人们普遍认为,集体作田,用不着那么一丝不苟的。“精耕细作”其实只是干部们的口号而已。招佬姨娘也同样嫌丈夫做事手脚慢,总嘲笑他是在“摸蛆卵”。


 


各种因素凑在一起,在曲家湾,老钻是绝无仅有的地位低下,严重影响了他的工分收入。村子里,凡成年男子日工底分都是十分,唯他只有九分。明面上的理由当然是他做事过慢。这样,一年下来,老钻要比别的男人少进工分三百多个,等于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是白干了。按曲家湾当时日值八角钱计算,一年要损失近三十块钱,这在以角、分、厘来计算的年月,不能说不是一笔可观的进项。这不但让老钻感到心痛,而且觉得极不公平。他想说,崇仁崇义兄弟,崇仁是胎生的高度近视,做事慢,还有许多农活做不得的;由于眼神不济,若是锄草耕禾之事,势必会将苗芥锄了去。还有崇义,人长得肥胖,走路都困难。而他们却得了十分工一日。队里每年年终评一次工分底分,老钻总想据理力争,拿崇仁他们作比较,来表达自己心中的不平,和要求一视同仁;可他每每发言时,嗻嗻嗻的半天,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常常是他的观点还冇亮出来,队里就散了会。这心结,一直到1978年以后方才疏解。但那时他已老了。



由于招佬姨娘的偏爱,我经常在她家里来来去去,老钻生活细节的表现种种,见的也就多了。


 


首先在吃相上,老钻与旁人相比,就有许多的不同之处。如今想来,他把人类用汗水换来的东西,都统统视作了圣物,看得比生命都重要,决不敢有半点的怠慢与亵渎。吃饭喝粥时,他从未有过大吃大嚼的馋样,只要面对食物,他都要表现得异常谦恭与虔诚(吃饭如数珍珠,喝粥如饮琼浆)。每从灶下端出一碗吃的东西来,他都要举过头顶,一步一步走到厅里,或者门口;到了应该停住脚步的地方,必得仰起头颅,伸出舌头,去舔他认为有可能泼出碗沿的食物。小心翼翼坐下来后,他多要扭扭屁股,试试椅子或凳子是否结实(门坎石墩除外),然后叉开双腿(决不敢驾二郎腿,那样很不稳当),伸直了腰杆,左手端碗,右手动筷子,拉开驾势之后,这才开始了“盘中餐”的细细品味。


 


俗话说,“男人吃饭如虎,女人吃饭如数”,表达出男女在饮食方面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但是老钻吃饭,显得女子气十足,总是细嚼慢咽,好像一碗饭里有上百种滋味需要逐一品尝那样。每饭吃毕,他都有两个习惯性动作必须完成。面对空碗,自然是意犹未尽,他先是用舌头去舔碗的内侧,不仅要把剩余的饭粒菜屑卷入口中,还要把粘在碗筷上的汤汁吸取干净(这些都是筷子的功能难以办到的事)。其次是放下了碗筷,还要用舌头打扫一下嘴唇口角——在他看来,那些地方也极有可能残留食物,至少粘有汤汁之类东西。


 


对东西的百般珍视,还表现在对待与之发生亲密关系的其它物件上。例如,老钻家的锄头、铁耙、锹、柴刀、斧头等家伙,总是锃光瓦亮,白花花的银子一般。别人收工回屋,将手头的工具往门口或门角里一丢了事。老钻呢,不管春夏秋冬,哪怕是三伏天三九天,每次从垴上垅里归来,都要蹲在门口塘沿上,将应手农具洗个干净。凡铁器家伙,先用颗粒粗糙的红石,磨去表层脏物或锈迹,之后以淡青色的粉石,在口面上轻轻摩挲,直到通体放光为止。之后又用禾秆、干草或其它软织物,将水渍擦干,包括木制部分。一切完毕,这才舒心满意地回家吃饭。即使是犁田耙地赶牛用的麻鞭,他也要洗得半点泥星子都没有。他走路时,双脚总是高抬轻放,一副蹑手蹑脚模样,生怕有东西硌了鞋子。至于棕织蓑衣、竹编斗笠等,他经管的物事,寿命都要比别人的长,长了不止一年两年。


 


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老钻抽黄烟的模式,同样绝无仅有。它之所以引起我的特别注意,是我们年幼时就上生产队里混工分,无奈之中学会了抽黄烟的缘故。老钻的那一套抽烟风格也就没齿难忘。


至今,我仍然回想不起自己在童年时期,有过么事欢乐。儿时,我们幼稚得可以,但却天真活泼不起来。八、九岁时,也就是人民公社成立以后,上学了也还是如同私塾,老师的严厉无异于牢头狱卒。放学回家的书包还冇放下,就要替姐姐放牛。星期六、星期天,暑假寒假,无一日不像赶鸭上架一样,被赶到队里去做事。大人一整天十分工,我们则从两分半一日做起,到初中毕业,长成半大小伙子了,才升至每日七分工。


 


第一次出工,我记得是去畈垴上的麦地里扯燕麦(或称膺麦?),就是状如麦子的野麦。麦子分大麦小麦两种,燕麦同大麦酷似,麦芒比小麦多而且长。人类经营的植物中,每一正宗产品,无不伴生野种(其实家禽家畜之外,也有同类野物事),这很有中国主流文化上的儒道互斥互补的意味。儒家是排斥道文化的,如“子不语怪力乱神”之类,而道家在精神上,又总是抢占儒家的地盘——这些都似乎形成了一种中国式文化生态。稻田里的稗草,抽穗之前,长得也极像禾苗。它们之间的区别很小,但野生的东西最大的特点,是长得比家生的茂盛,油绿油绿的,生命力极强。例如稗草,扯起来丢到田塍上,日晒雨淋的,它还活着。


 


再后来,我们崽俚要做的农活,层出不穷。例如扯秧、栽田、割禾、扯粟秧、扯棉花秧、耘禾、撮农药粉、捡棉花、割麦子、收大豆、打草皮、帮车水……一年四季都有事做。可是不去不行,不去就要饿饭挨打,谁家的孩子都一样。


生产队里做事,一日有十多个钟头,又是“大锅饭”,几乎没有不偷懒的。崽俚做事贪玩,有大人盯着,动辄训斥。而大人们往往得到正当理由袒护自己。例如家里条件好的,半早晨便有家人送一碗炒米粉或油炒饭来,就有理由上岸,蹲在地上吃它半个钟头。有些男人扛着耙锄在田塍上游走,谓之“看水”,那是十分的轻松。特别是男人们抽烟,一日三次,显得堂而皇之。抽黄烟不同吸纸烟爽脱,有许多的程序动作,不停工不行。他们做得累了,就有人开口说:“哎,吃筒烟不罗?”这自然立刻得到响应。于是一个个走上田塍地角,找一处树荫,从腰上解下烟棍来,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火石火镰纸蘼,或者火柴和麻杆之类的东西,边闲扯边云山雾海的抽将起来。这让我们这些没有理由歇息的人儿十分眼红。


既然抽烟可以名正言顺的上岸坐坐,我们几个崽俚就商量开了,说俺侬也来学吃烟罢。说干就干,我和瓠子、季孙、二和尚、牛崽几个,于某日傍晚,钻进塘岸下的柴丛里,用柴刀挖来自己心仪的小毛竹蔸,回家用剪刀钻子开了烟棍眼,又用烧红了的元铁丝捅穿了竹节,不用费劲就各自做成了一根烟棍。品相虽然差些,适用就行。据大人说,黄烟棍的上品,是九寸十三节,若是请铜匠锡匠包装一下烟棍头烟棍嘴(烟棍嘴最好用上裴翠材料),就成了宝物。其实最好的莫过于铜制水烟筒,抽起来嘟嘟地响,十分凉爽,也不呛人,那东西只崇仁和章经老师两家有。


 


次日,大人们照例歇工抽烟时,我们几个也跟在后面,亮出自己抽烟的家伙,挨着身子滋滋的抽起来。有大人恼了,禁不住骂道:“你班东西,人还冇长到脚样高就吃烟,怕不熏成个矮子鬼!”令他们无奈的是,几乎各家都有崽俚学抽烟,抽烟能歇上一阵,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束自己的儿子,只是随口的骂几句,并不当真,相反倒成了一种怂勇。是故,十三、四岁那年,我就同抽烟结下了不解之缘。


 


关于抽烟,老钻哥有一个著名论断:“烟只三口味,再吃是呆痴。”每一次,他就只抽三筒烟,多一口也不干。


 


对于烟棍,老钻是个务实派,从不看重它的所谓品相。他的那根家伙,没有镶包,只略略的比别人的粗些;烟棍头要扁平了许多,是因为经常敲打的缘故。他对于它的唯一要求,就是畅通无阻。不时看到,他总在心无旁鹜地捅烟棍。有时蹲在塘沿,用折来的柳条或藜蓬枝,捋去叶蒂,反复地捅着,又在水里浸浸,拿起来用嘴巴去吹,发出咕咕的响声。实在不行了,回到屋里灶下,将一根元铁丝烧红,然后喘的一声插进烟筒,立刻就冒出一股浓烟,和难闻的烟屎焦臭味。这是捅烟棍的一计杀手锏。


烟棍畅通与否,直接关系到烟雾的吸取量。如果烟棍阻塞或半阻塞,口腔吸力不能顺畅通达,就会造成烟雾的散失。与此


 


同时,还得用明火而非暗火,怕的是不能使烟丝短瞬间燃尽而造成浪费。


 


给自己限定了一次只能吸三筒烟,就必须确保吸烟过程中,一丝一缕的烟雾也不能流失。一般人吸烟,无非是过过瘾、掩掩手而已。而老钻这种时候,神态是极其庄重的,注意力高度集中,程序有条不紊,规划相当严谨。每次吃烟拿出烟棍,他的第一道程序是先敲一敲,吹一吹,检验一下通气状况。第二是小心翼翼地打开烟盒,耐心细致地将烟丝撮成烟棍眼一般大小的团团,不能太紧,也不可太松,松紧适度,然后放进去,用大姆指反复地轻轻按摩,至完全吻合为止。第三是用打火石与火镰相撞,碰出火星,三两下点燃纸蘼(用草纸卷成笔杆大小的纸筒,一吹就冒明火),之后迅速地点烟。吸烟是最后一道工序,也就是最为关键的第四道。这时,点烟、吸烟、挥灭纸蘼几个动作要同时进行,一气呵成。只见老钻吸烟的时候,眼珠子死盯着烟棍眼,两腮一鼓一瘪,并不换气,贪婪地把烟雾悉数吸进口腔,直到烟丝全部燃尽为止。别人吸烟,吸一口换一下气,流失的烟雾四处缭绕。他则是将烟雾统统闷在口里,一点一点地下咽,又一缕一缕的从鼻孔里冒出来。那种时刻,他的双目紧闭,双唇紧呡,鼻翅轻翕,喉结上下滚动,一副欲醉欲仙的模样。如是者三,就如一位宗教信徒极其虔诚地坐关入定了一般。由于他在吸烟过程中力求完美,不到烟丝变为灰烬决不罢口,加之烟棍又吹火筒一般十分畅通,就总难免将烟灰一并吸进口里。因而常见了他呸呸地往外吐着嘴里的脏物,连带那嘹亮的咳嗽的声音——那滋味显然极不好受。甘蔗没有两头甜,为了节俭,是需要付出别的代价的。


 


老钻不光是惜烟如命,他种烟、侍烟、制烟、存烟方面,也是一把好手。他的烟丝成品拿出来,金灿灿、滑腻腻、软绵绵的,曲家湾任何人的烟品均无可与之匹敌。


 


乡间流行一种说法,“烟是义草,吃完了就讨。”意思是,我没有烟了,吃你的是应该的,你这点义气不能不讲。我经常见到,这个人的烟盒空了,就堂皇地伸手到另一个人的烟盒里去撮;讨的人理直气壮,被讨的人无可奈何。自然,有的人是真的一时半会没有烟了,有些人则是专以吃别人的东西为乐事。就是现如今,也还有人“有钱不买,身上不带,见烟就吃,无烟就戒。”烟痞子碰得多了,老钻就有了戒备心理,每逢歇工抽烟时,他就独自躲得远远的,一个人享用那“三筒烟”。这样还是不行,还是有人涎着脸前来讨要,他就只好每次带一点点,够自己吃的份量。这样别人就沾不到便宜了,背后就要大骂“钻子头”了。


 


我虽然喜欢上吸烟,但家里不是短缺,就是没有好烟。父亲只到三十几岁后学会吃烟,估摸是在集体化以后才做的决定。水生到老都不嗜烟,但那时也备有烟棍烟盒。不用说,都是生着法儿找机会歇工而已。父亲极少种烟,种了也出不了好烟,多般是在岔港镇摊贩处买些来,烟草自是劣等的,烟丝又黑又粗,抽起来一股苦味。接济不上时,父亲便讨来几斤烟叶,洒些菜油,卷起来压到搓衣板下,自己用菜刀一点一点地切割,其烟丝粗糙得捏不成烟丸,半天点火不着,吸来一股生烟味,辛辣呛鼻。父亲吸烟,完全迫于无奈,是地道的外行。因为如此,我才开始向招佬姨娘索要老钻哥的烟了。


 


老钻的烟叶上架制成烟丝,留足自己全年的“口粮”之后,其余便换了现钱。他将留下来的烟丝,四两一包,用草纸包好,然后一包一包叠放在一只低挽土箕里,又将土箕高高吊起,置于灶门口的上空,靠柴火的烟熏雾缭,保持一年四季的干躁。每次只要我开口,招佬姨娘就会爽快地答应,迅速地搬来半高凳子,爬上去,伸手拿下一包拆开来,叫我任意抓取。我不敢,她就毫不犹豫地抓一大把,塞到我的手里,差不多有半两重,可以装满三、四个扁平的铁皮烟盒子。我不记得,那时节的一年之中,我要贪墨老钻多少黄烟。至少暑寒假里所要吃的烟,均来自如此“黑道”。


 


我后来想,爱烟如命、心细如发的老钻哥,是不可能不会发现自己的黄烟失窃的迹象的,他也应该知道扒窃他心爱之物的一定是招佬这个“家贼”,同时发生在夫妻之间的追查过程中,是会招供出我这个“蛀虫”的——然而,老钻却从未因此而当面责难过我,连么事不好的脸色也冇做过。于是在有时候,我不免生出一丝半点的羞愧的感觉,连带着还有些隐隐的心痛老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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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 得 老 倌



荷得就是秋荷的别名,是小时候父母的昵称一直沿用过来的。“老倌”一词,这里不独指老了的男人,老女人也同样分享着这份“荣誉”。


 


我记事时,荷得就有差不多六十岁了。她的两只脚掌,就是标准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自是阿娜多姿的了。我母亲同招佬姨娘她们,年纪不相上下,小时也缠过脚,后来在二十岁左右遇到全国解放,就放了脚,成为封建审美的一个半拉子工程。就是说,她们这类女人的脚,比荷得她们的大,比不再缠脚的女人的小;脚指头虽然并得很拢,但不至如三寸金莲那样,只是一块肉陀陀。


 


荷得嫁到曲家湾文轩脚下时,年轻漂亮又聪明伶俐。那显然是明媒正娶过来的。文轩文韬兄弟得祖宗阴庇,家产颇丰,娶老婆自然要讲究些。无非老钻文韬过于老实,错过了青春年少,才于中年娶了招佬。那时候的联姻,自是要门当户对的。荷得的娘家,先前也是殷实人家,据说开过油榨坊。她的娘屋里距曲家湾不远,过了野溪垅的新屋于家,上屋于家,几里路就到了,是我村去岔港镇的必经之路。不知从何时起,荷得的娘屋里就衰败下去了。解放以后,她家就先后发过几场大火,烧了一遍又一遍,家里水洗了一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更为可叹的是,荷得的哥兄老弟,生下的几个儿子,残疾居多,不是聋哑了去,就是小儿麻痹后遗症。老辈人说,人生在世,富也只三代,穷也只三代——风水轮流转。我不知道,荷得的娘屋里,是否按了冥冥之中的这个逻辑走下来的。


 


印象最深的,是荷得的一位哑巴侄子。她的这位侄子,智商一直停留在三、五岁左右的孩提时代,放了一辈子的牛。他不但又聋又哑,且前颈处长有一只硕大的肉瘤,人称“元宝颈”。衣裳自然是褴缕的,吃的东西也一定填不饱肚子。过时过节,在团近的村子里,总能见到他的身影。那多般是讨要一些米糕麦粑之类来充饥的。别人办喜事置宴席,他也闻讯赶去(定是有人指点),人家就会盛一碗饭,夹几块肉,让他在一边站着吃;他就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起来,直吃得满脸涨红,肉瘤抖动,光秃秃的头上冒着热气;噎住了时,就剧烈地咳嗽,并旁若无人的吐出口中秽物。“元宝颈”在人前,显得憨态可掬,你只要示好于他,他会咧开大嘴傻笑,还伸出一只大姆指赞美你。他要饭时,并不备碗,只带一根棍子,或竹竿或树枝,为的防身用。他的父母都是很要脸面的人,决计不准这个不屑之子在扮相上是一个真正的乞丐。荷得每见这个侄子到来,脸上也很挂不住,总是气呼呼的在表情上做出颜色,给他饭吃时,口里要骂“天责咯东西”“丢人现眼咯宝贝!”。


 


每见“元宝颈”到了村里,我们崽俚就会上前围观,或者尾随着走。胆大些的、无聊一些的崽俚,总爱撩拨他,扯一下他的衣衫,抢夺他手里的棍子,甚至拿小石子栽到他的脚下。这时,他会气得嗷嗷的叫,挥动着手里的棍子,作追打状。其实他从未真正打过人,棍子落到你的身上,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行人手里的棍子,本是用来打狗的;狗见了生人,或者衣冠不整、衣衫破烂的人,总会狂吠追咬。想不到他的棍子,多要用作与人抗争的武器。荷得有时见状,又气又恨,大骂我们这班崽俚,“你一帮人也一样咯聋天哑地不是!”


 


我对于“元宝颈”,首先是畏怕他的长相,其次是有些怜惜他的处境。每次别人欺负他,我总是站得远远的,默默地注视着一切。有一次他用棍子把众人赶散了,见了愣愣的我,禁不住咧开大嘴嘿嘿一笑,还冲我亮出了大姆指。他虽然傻呼呼的,却知道好歹。


 


按照荷得的聪慧过人,和她为人处世的精明,她应该过上与众不同的好日子。可是,按她自己的话说,“命不争气”,偏在三十岁左右做了寡妇。她的丈夫文轩,小名“天佑”。但是天不佑人,他早早地得病,早早地走了。荷得每每提起丈夫,总是口称“短命鬼”。后来她的女儿也死了,儿子又死了。这一连串的打击,她当时是一定痛不欲生的。但是她挺住了。人在极度艰难的情况下挺了过来,心理就会变得坚硬(或者叫“坚强”亦可,叫“变态”也行),一定会由此衍生出属于自己的那一套面世方法。人活着的首要,就是如何活着。奇怪的是,荷得自从死了丈夫,死了儿女,没有选择嫁人再婚,而是孤独地守候着自己,做了大半辈子的寡妇,活到了九十多岁。


 


不顺心的时候,我也听到过荷得的仰天长啸:“我是前世作得孽,八字命不好啊!”她也哭过,哭起来虽非惊天动地,但曲家湾人都听得到。她的声音尖锐洪亮,穿透力特别强。有时,她从坟山峦哭过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那显然是受了委屈,在老公,儿女的坟前哭诉了好一阵,回到村里,仍没有止住了哭声。有时,她在屋里突然哭声大作,想是因了么事触发的。乡下女人的哭泣,都要数根数蒂的,要一二三四的把自己因何要哭的原因,或明或暗地诉说出来。只要听到某女人在哭,稍加琢磨,就晓得她是跟谁怄了气。这时,平素相处得好些的女人,就要上前劝劝了。凡是有点地位的女人,哭不了几句,就会有人上前做劝客。我记我的母亲,总是在半夜的被子里哭泣,抽抽嗒嗒的,压抑着声音,生怕别人听见。哭在乡村,被很多女人当成了表演艺术。荷得一开哭,就有许多的人前来规劝,包括一些男人在内。


 


我在儿时,也听到过别的大人 ,对荷得表示了不满的声音,说她年轻守寡期间,跟村里某某有钱有势的男人相好,她耳朵上的那副金耳环,就是那男人送的。寡妇门前是非多。凡是背后的议论,说不出大门的话,只能算是捕风捉影。但是,她能够在曲家湾呼风唤雨,却是不争的事实。第一,村里无论大小男女(崇智父子除外),她都可以当面呵斥,而且很少有人犟嘴,地位低下的人还得唯唯诺诺。第二,逢年过节,全村几乎每家每户都要端送节日食品给她,就是生了儿子“洗三”、“戏周”(“洗三”是新生儿出生后三日头上用艾水洗澡,“戏周”是做周岁生日,二者都要举行很重要的仪式,至少要做粑庆祝),也都端一碗粑送上门请她赏吃。若是杀了猪,孝敬一些的要斫斤把猪肉送去,差一些的也要端送一碗猪肝煮面去。这看上去好像是村风形成的尊老爱幼,其实不然,村东的寡嘴叔公鳏夫一个,就享受不到如此待遇。这也算得事在人为之一例。


 


我母亲原也同别人一样,也端一些东西给荷得,母亲曾自嘲道:“里是狗屙屎,肥长草。”但是她后来就破例不送了,好象是赌了气在肚里。


 


荷得的身体一直很好,七十多岁时,仍然可以一餐吃三个半斤:半斤米、半斤肉、半斤酒。


荷得老倌确实有许多过人之处。


 


小时候,经常看见荷得挑一担粪桶,装了沤水或者水粪,拄一根棍子,颠着小脚,踏上通往门前畈垴的塘坝,在柳条的拂抚下穿行,给她的那一小块自留地施肥灌溉。那时她已有六十岁上下的年纪,挑着担子脸不变色气不粗喘。我记得她告诉过我,丈夫死后,余下的两、三斗(亩)田地,全由她来耕作。犁田耙地,收收割割,没求过人。她说耕作水田时,用长布条包裹她的那双小脚,以防碎石破瓦伤脚。总之像男人一样用牛,像男人一样挑担车水。这可能是她誓不改嫁、活给别人看的一个重要理由。


 


曲家湾只一、二十户人家,人不上百。由于人口少,虽暗里分了亲疏,但在明面上,凡遇大事,都会走拢帮把手。与大一些的村庄相比(大村庄往往宗派繁多,窝里斗的事情屡屡发生),要团结一些,用乡下人的话说,就是“讲义道”。所谓大事,也无非就是婚丧嫁娶,三病四痛之类。在村里,主角自然是当过副社长的崇智,当着队长的文涵他们来唱,我父亲及其他人只是跑跑龙套。而女流之辈的荷得老倌,在这些活动中,也常常扮演了重要角色。重大事件她插不上手,但拾遗补缺的事,她做得条条是道。这些都体现在她有些霸气的、爱管闲事的行为方式之中。她性子直爽,出言犀利。因有一贯被人尊重的心理背景作依赖,即使她做错了说错了,别人也要礼让三分。


 


在我心里的印记中,对荷得老倌,首先存有几份惧怕。我想这可能来自大人们对她阿逢的一种心理投影,因而总是躲开她,生怕让她捉住了什么把柄,若是被锁定了目标,呵斥是不免的,更要命的是,她会向你的父母告状,对我而言,一顿暴打是躲不掉的。谁家的崽俚在塘沿泼水,他见了,就一声断喝,尖锐的声音直刺云霄,吓得崽俚们亡命地四逃。跑得快了,她在背影上就辨不清是谁,你就躲过了一场灾难。在那时的农村,小孩的存活率特低。饥饿和疾病是主要杀手,而水里淹死的,树上摔死的,也不在数。前者是无奈,后者可以避免,是故家长们听说了自己的儿女泼水或者爬树,必然严惩不贷。荷得的这份好心,哪个大人不会感激哩?如果有牛吃苗芥,她发现了,也会高声尖叫,让放牛不专心的人(特别是崽伢得),闻声丧胆。


 


谁家出了么事,荷得晓得了,都会主动介入,提供帮助或者进行干预。倘是夫妻吵架,为的又是些柴米油盐的事,她一上前,开口就是劈头三斧:“吵、吵什卵?吵么卵?你侬吵得好听,邻舍听不入耳!有本事唱戏去、作报告去罗!”几句话,就压得吵架的人的声音小了下去,就开始平静下来,分别向她诉说对方的不是和自己的冤屈。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荷得只是耐心地倾听,并不插话,也不会判别谁是谁非。聪明的人知道,夫妻之间若无背叛情感的原则问题,里头的是是非非,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等双方说得差不多了,气也消了一半,荷得就和颜悦色地言道:“夫妻一场,在一块共渡船吃饭,是前世修来的缘份。你侬两个都是聪明人,有事好商量,何必吵得你死我活哩……你看看我,想吵两句,都没有人跟我吵啊……”说着说着,她的神色黯淡下来,眼眶里已是含了泪花。结果,吵架的双方就不好意思起来,转过身来,好言好语劝开了荷得老倌。这倒不是荷得故作姿态,或者劝人以技巧,而是触景生情,说到了自己的伤心之处。


 


我记得,谁家生了小孩,出了祸事,凡需应急的时候,荷得总是出现在第一现场。例如有谁得了急症,从土法施救,到驱


人外请郎中,或用竹床扎成单架,赶抬岔港医院等,她都指挥若定,有条不紊。每逢此时,村里人都让他调遣得团团打转,连男人们也不例外。又如,小孩落水救上岸后,父母在呼天抢地,别人都惊慌失措,唯她镇静自如,拨开众人,实施人工救治(人工呼吸)。关乎此,荷得在一定程度上,成了曲家湾人的主心骨。至于招佬姨娘所擅长的那些小法门,就相形见拙了,就小巫见大巫了。


 


荷得老倌还是一个十分快乐的人。平时,她很少开玩笑,但在别人的新婚之夜、村人大闹洞房的时候,她总能推波助澜,制造出欢乐的高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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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 乖 命 蹇


 


曲家湾还有一件“鬼吃饼”、“鬼打架”的事,那就是文坛、文山、文海三兄弟,忽然间变成了专政的对象——富农分子。


 


文坛兄弟都有绰号,分别是豪猪、野猪、细猪。兄弟三个,唯细猪读了几年书。根据我的生活经验,一般地说,农村从小取有绰号的人,特别是那些鸡猪狗猫类的名字,都是家里境况不好的户子。有些是父母自己唤起来的,为的是叫得贱了,阎王爷不晓得那个人的真实名字,就疏忽了去,就不小心让那个人活得寿命长了。而外人给冠上的外号,多般是一种嘲弄,有的甚至带了恶意。例如我之被叫作“白面”。更有不堪入耳的,“蓑衣狗”、“猪嘴”、“大舌头”、“孱头”、“大鸡巴”、“吃屎咯”、“拉疤镜子”、“歪口”等等。


 


从这个角度来谈论“三猪”一家,是想籍此证明,他们在儿时,也一定是生活在贫困线上的(他们家的发迹,起步相当的晚)。在曲家湾,章驰一家,乃至崇智、文涵、水生等人,都无有此类“小名”。凡有钱势的人家,不但自尊自重,别人也不敢造次。我的父亲三兄弟,谱上的大名分别是重耕、重渔、重樵,绰号却是夜壶、猴面、癞痢——就是因为我家太穷了。至于文韬被叫做“钻子头”,“老钻”,是成年以后的事,也是他过于老实的缘故。这应该属于我的独特的考证方法(或可能仅限于曲家湾)。


 


从豪猪家的住宅上,也看得出来,他们过上好日子的时间不长。


 


曲家湾原有三幢两进棋盘屋。一幢自然是章驰老倌的,一幢是“扯叭”叔公及整个东头共有的,再一幢就是豪猪家了。东头的部族全部住在一幢屋子里,足见其族亲关系之近。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这幢房子已经残败不全,是故分成两大份拆除了去,分别归属水生和他的侄辈文龙、文虎兄弟。扯叭大名尊天,因孤身一人,只搭了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土瓦房,贴在文龙新屋的墙外。如此一来,全村就剩了章驰与豪猪兄弟的两幢棋盘屋,成为曲家湾的标志性建筑。


与章驰的封火屋比,豪猪的屋舍首先是没有来得及封火,一直是土砖墙。其次是屋内的栋树梁椽板壁以及大小门窗,依然是黄灿灿的崭新的木材,甚至闻得到木头的香味。原准备次年封火的“线砖”(窑砖)都买了来,堆在屋东的小院子里。


 


可是,土改开始了。


 


我对于村庄上的两幢棋盘屋,至今怀恋不已。它们在外观上巍峨高耸,有很雄伟的气慨,再就是里头大得惊人(当然是小孩目光的印象)。房间多而且幽暗,屋内能窥见天空;天井养有王八,天井两头的茶厅房,对内装有雕花窗匾,晴天阳光碎铺,雨天能见如帘滴檐。章驰老倌的屋子,屋树板壁已然陈旧,颜色由黄转红,又由红转紫,最终变成了青黛;地皮平整结实,又黑又光滑。没有一、两百年的历史,是成不了这般模样的。炎天酷暑的日子,我家那低矮狭小的房子实在闷热难耐,(主要是在午饭后)常常的溜出去,到封火屋里,痴痴挨挨,找机会躺在天井边缘的红石条上,美美的困上一觉。人家虽然并不喜欢,但没有过当面呵斥,年纪小时,也不知道察颜观色。去的最多的还是豪猪屋里。……我在长大后总有一道奇怪的梦境,经常地缠绕我,常常急得哭了,吓醒了过来。这梦魇就是天色黑暗,只依稀看得见手指,我一个人在章驰老倌空荡荡的大厅里行走,心里害怕,就赶紧走入东边过道,迈过红石门坎,再往里头游走,结果陷入了迷魂阵一般的砖木结构的堆里——走过去是一堵墙,折回来又锁了门,爬上“一丈方”(屋树之间串连的木板),下去一看,前面又堆了齐瓦的乱柴,反正怎么走也走不出来……


 


早年,每每梦醒之后,我怎么也想不清楚它的原因所在。就是问卷庄周,或在弗洛伊德的书里,都查不到答案。有一天忽然明白,我想一定是在我不懂事的时候,误入了章驰老倌的棋盘屋,而且进了房间,找不到回头的门径,深深的恐惧感刻划在了幼小的心灵之故。在潜意识里,我对于大户人家,应该是没有好感的。倘若自小便出生于此,有大人带着出入各处,熟悉了环境,显然不会留下这样的心理阴影。我家的房子虽然低矮简陋,留给我的(包括梦境),从来都是温馨的感觉与画面。然而,在理性上,我还是对于那两幢棋盘屋持爱惜的态度。章驰老倌死后,他的老伴凡妹嬷嬷也去了与前夫生下的儿子处;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老倌侥幸存留下来的屋子让儿孙们给肢解了,好几拨人各分得了一部分砖瓦桁料椽角,分别做了五树或三树的各种小屋子,散居起来。我后来到村里见了那颓然的败迹废墟,真有痛心疾首之感。1998年大水过后,县里大搞移民建镇,豪猪的老屋又给拆了……扯远了。


 


豪猪兄弟的勤劳,我做崽俚的时候,就看得出来。特别是豪猪和野猪,虽出身有钱人家,都不曾进过学堂门,都是粗手大脚,作田的好手。细猪是老小,读了几年的书。后来老细得了痨病(肺气肿还是肺结核之类),才在家里休养,做起了“总理内阁大臣”。就是说,家里的大小事务,包括应对复杂多变的外界,动脑和动嘴的是他,跑腿做事的是两位哥哥。


兄弟三人和睦相处,从不红脸。


 


在曲家湾一带,说是地主富农,可这些户子大多是吃霉豆腐辣椒酱起家的。他们的特点,第一是勤劳,第二是吝啬(节俭)。当然也有做过份的事的,比如想心血占有别人的土地之类。但明火执仗干坏事的很少。而豪猪一家,据我的父亲透露,就是解放的前几年发起来的。首先当然是“死做活不吃。”俗话说,聚家好比针挑土,败业如同浪推沙(也当然不乏靠横财致富的人)。兄弟三人在父辈们的训导与敦促下,犁耙水车样样能干,而且是早出晚归,两头见星星。据说豪猪做事,一个顶俩。有一次天刚蒙蒙亮,别人起床出工,他却一个人车满了一亩田的水回来。诚然,这样舍命做事,有可能丰衣足食,但不一定就能够快速的富裕起来。其次是他们家早年捡了不少孤老的家当。这些家当的获得很简单,就是豪猪兄弟小的时候,被父亲以继子的名义,写在至亲位下的一些孤寡老人的那页宗谱上,“百年之后”,老人们一个个死了去,所遗下的那些房产哪,农具家具呀,田哪地呀,就一古脑儿的归其所有了。虽是非分之财,却是正当所得。房子多了可以卖,田地多了可以租给别人种——几年下来,进项大增,就那样稀里糊涂的成了大户人家。世上的事,谁也说不清楚。有时候是阴差阳错,有的事是鬼使神差。吃了亏的人说:“谁也没有长后眼。”得了赢头的人说:“望祖上咯福”。而豪猪一家,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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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 乖 时 蹇


 


在一个村庄,大到一个姓氏,其宗亲,就如剥藠头一般,一层又一层;剥到最后,当然只剩了同胞之核。就曲家湾而言,从大的方面划分,南北二头,亲近一些,东头要疏一层。东头虽也姓曲,原并不住曲家湾现在的位置,而是垴前的神仙嘴。后来因为人气萧条,又发过一场大火,就思量着搬到一起来住——那样才有了后来所谓的东头。


 


我们现在根本无法考究,东头搬来之初,费了哪些周折。其所存在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南北二头的老祖宗,如何肯接纳了他们,也一定在同意的时候伴生了一些协议之类的东西。


 


早在五十年代初期,扯叭叔公他们东头一家,就一幢封火棋盘屋;每年正月初一逐门逐户拜年,我进去过,里头阴暗潮湿,有一股霉味。但这幢房子的位置,在远离曲家湾原住民的房宅一百多米开外的东边垅口,看上去孤零零的。在地方狭小的曲家湾,这距离不是一个小的数目。我于是有理由猜测,老祖宗当年,是不允许东头往西边的腹地发展的。后来他们拆了封火屋,往西挪位做屋,与豪猪还未封火的棋盘屋毗连,显然得惠于新政府新政策的。颇为奇异的是,东头西迁之后,家运就日渐的好转了起来。


 


搬过来之前,东头扯叭的人脉,处奄奄一息之状。三户人家,就有扯叭叔公一户孤老。水生是兄弟一人,文龙的弟弟文虎,又是个拐子(瘸了一条腿)。但在水生的嘴里,他们祖上,也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


 


水生大名重斌,个头不高,但很精明,是东头的领军人物。他父亲死得早,靠母亲春桃带大;上头一个姐姐,下头一个妹妹,有兄妹三人。他之所以能够出任生产队的出纳兼保管,除了崇智从他所认定把握的大局出发外,主要还在于他的要强、机灵和圆融处世所编织的人事关系。作为南头,我父亲其实也处于代表人物地位。父亲有兄弟三人,又是老大,被重韵大伯视为“庶子”低人一等而不能进入“上流社会”,父亲完全可以如水生一般,为本部族的利益,在全村争得一席之地。然而崇智还是不错,给了我父亲一顶“贫农代表”的帽子,状如“议员”之类的身份。父亲为此很感激崇智一年到头,去大队或公社开了一、两次大会,逢人便说见到了某区委书记、某公社社长,还跟谁握过手之类。水生则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在他的生活准则里,从不玩虚的东西。然而他也喜欢读些演义之类的老传。我记得他藏有《郭子仪征东》,和说唱本《乌金记》。他对于旧时读本的喜好,不同于崇智,要从中吸取什么,而是纯粹为了解闷、找乐子。他把自己的书看得很重,崇仁借他的郭子仪去看,没几天就去追要了回来。我也借阅过。记得书上的郭子仪也同薜仁贵一样,神力过人,也下仙洞有了奇遇,也吃了制成九牛二虎形状的神品,得到了兵器兵书,又如何打遍天下无敌手。这些带神话色彩的传奇故事,多少又感染了水生,凭添了几份豪迈之情,张扬了他的个性。他在不求人办事的时候,作风硬朗,说话干脆,不高兴时还容易发作。奇怪的是村里人都常常让着他。就连崇智跟他说话,也总是好声好气的,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


水生虽然要强,却不善于言词表达,一开口便要发出嗤嗤嗤嗤嗤的轮胎放气一般的响声,然后说成的话句,也是短促而不连贯,往往一急就上火,像吵架一般。好在大家都熟悉了解他,知道他并非对别人发气,而是他的一种语言表达方式。他的堂侄文龙,说话的“过门”(曲牌起调)却是“依吔依吔……”,之后半天才说正文。不过他俩都比老钻强些,至少可以把话说得清楚。


 


话说东头,祖宗中有一个叫老万的,嗜赌成性,又因赌发迹。老话说“十个赌来九个输”,“上场和一和,下场要脱裤”。可能老万就是那十个里挑一的“一个”——包赢不输。


 


水生说,他祖上的那个老万,家里很穷,起初身上就只有一枚铜钱。头一次跌骰子,他就赢了几十枚。后来去赌桌上看别人打麻将(本钱小而不敢上桌),偶尔的拿些铜板上桌押庄,谓之“滴麻油”。结果他押谁,谁就火,一来二去的便赢了不少,积聚的铜钱可以兑成纹银了。财壮痴人胆。腰里的钱多了,他就上桌了。谁知一上麻将桌,见庄庄火,把把和牌,一来二去的又赢了许多钱,开始买田置地了。村庄上、附近的人也都不敢跟他赌了,他就雇上一名保镳,到岔港街去赌。打麻将很麻烦,就推牌九。结果又一来二去,赢来了大量不义之财。这时候,老万决定洗手不干了。


 


那一年,老万带足了银两,穿一身破烂的衣衫,到岔港船码头买树。他之所以穷酸打扮,自是“财不露白”的意思。


 


到了港里的树排上,老万背着搭裢,在上面踯躅着走来走去,东看看,西摸摸,又用带来的小篾尺量来量去,肚子里盘算着买多少,买哪些合适,怎样在量法上才不至于吃亏。如此这般的费了老半天的工夫。


 


卖树的老板见老万一副寒酸模样,转游了大半天,不肯离去,又没拿定主意买树,心里想,“这人不像咬獐的狗,有钱也买不起几根树,何故这样呢?”遂上前皮笑肉不笑地:“这位客官,买几根树?要么样的树?”老万沉吟着说:“想做一幢棋盘屋……”老板听了,不禁哑然失笑道:“老哥呀,你要有钱买两根树我信,要说是……要说是做屋,嘿嘿,你侬不是拿我开心吧?”


 


老万听罢,先是一愣,继而笑了笑,说:“你不信?你侬怕我买得起、付钱不起?”


 


老板手一挥,傲慢地说:“话多不甜,糊多不粘。俺俩个也不用打嘴旁骨头,我看这样——今朝,你只要不离开树排,尽你侬身上咯钱,你买几根我不管,如是买整排咯树,你买一排,我送一排,如何?”


 


老万听了眼睛一亮:“你说的是真咯?”


 


“真咯!”那人不知哪来的一股邪气,跺着脚说,“写牛皮文书都可以,不过……”老板又心生一计,“要是你连一排树都买不起,也应该赔我一排——总不能光赢不输吧?”


 


这时的老万,见对方着了魔一般,知道自己稍微动点心思,再钓他一钓,就有可能上钩。于是,故意装作为难的样子说:“……明明说了买一排送一排,看看,又变卦了,又要我这买不起的赔上一排……”


 


卖树的老板越发的得意了:“我量你卖了全部家当,也买不起一排树的……”


 


“你真的隔着门缝看人?”老万这才火了,扯住老板的衣袖:“走走走,到街上写文书去!”


 


两个人推推搡搡,吵吵闹闹,引来了诸多围观的人,大家跟着起哄:“写文书!写文书!”岔港街上的一些痞子、二混子都认识老赌棍曲老万,早先都是一起吃吃喝喝的朋友,都知道他兜里有钱,就更加起劲的高叫:“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卖树的老板不是本地人,是永修吴城过来的新手,人生地不熟,做了几天生意赚了一些,就有些狗眼看人低,犯下了一个要命的错误。结果可想而知,在帮闲者们的怂勇下,真的请人写了契约,又有街上的绅士俱保作证。


 


老万将字据一拿到手,立马将搭裢解开,倒出一堆白花花的银子来。这时,卖树的老板一见银子,就咦的一声软瘫在地……老万等于以半价买了几十排树,那港里的树排全给拖了回来。老板是倾家荡产了,老万却发了一笔大财:做屋没有花钱,剩余的树又都卖了好价钱。


……


 


水生在这个故事里,获得不少精神上的满足。只是联想到后来,神色就暗淡下去了。水上驾船的人总说,人不可能总走顺风船。一个家族也是这样,不可能长盛不衰的。



 


1957年,我开始念书了。初小设在官家垅。上学时,往村的东头走,绕上一道塘坝,翻过不高的畈垴,就到了。路程很短,只要十几分钟的时间。记得上学不久,老师就教我们唱一道歌:“右派右派,像个妖怪,当面他说好哇,背后来破坏……”那时节,我们不知道“右派”为何物。在到目前为止的政治概念里,许多人是被“错划”为右派,是搞了扩大化了。也就是说,右派在当时的政治气候里,还是存有过的。然而我们崽俚不知道,唱歌只是我们的娱乐。后来又唱《东方红》、《戴花要戴大红花》、《江西是个好地方》,在我们的心里,这些都完全等同了儿歌的快活。


 


上学放学,东头是必经之路,而且必须经过那幢业已破败了的封火屋。最让我们害怕的,是他们家养了一条灰白色的蓑衣狗(毛长而且卷曲的狗)。经过院门口,它就狂吠着追出来,吓得我们失魂落魄。因此,胆颤心惊地经过那个危险地段时,我们就备好了自卫的武器,不是拿有一根棍子,就是捡了许多石头。那时,东头的封火屋,让我们恐惧,也令人望而却步,好像里头掩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神秘。


 


那蓑衣狗的存在,今日想来,只是曲老万家族最后一点尊严的象征性存在。但在事实上,由他的后人进行演绎的许多离奇曲折的故事,早已浸透了辛酸与无奈。


 


在水生的上一辈人中,没有听说过关于他的父亲的点滴,也许因了平淡无奇,抑或死得太早,还有许多应该发生的故事没有发生。而尊天扯叭叔公和文龙的父亲憨狗(大名重诺),却都有过奇特坎坷的经历。


先说曲尊天。


 


在曲家湾,尊天的辈份在那时最高,而且“硕果仅存”,只他一人存世。至于为何落下个扯叭的外号,我想原因在于他的终生独身;在乡间看来,这是做人问题上的彻底失败。一个没有妻室的男人,在传统的眼光里,是不值一提的。一个人被轻视了,不恭的外号就给送来了。在我的印象里,尊天叔公说的话,很少不靠谱的东西。他讲他身上发生的惊险故事,应该有八九不离十的真实成份。但是,对一个家业无成的人来说,听说的任何话,都让人嗤之以鼻的——“扯叭”扯叭者,说大话也。


 


不知道尊天叔公年轻时,是何样一种秉性,他怎么就毫不反感的接纳了这个不雅的外号呢?村里人无论大小男女,都喊他“扯叭××”,他都习惯成自然的一一应答。除了水生叫“细爹得”,文龙文虎喊“细嘎嘎”(嘎是“家”字的转音,是公婆的代称,如外公称“嘎公”,外婆称“嘎婆”,祖父称“嘎嘎”等),只有东头部族称呼时不加扯叭二字外,其余无二。如果认为这是扯叭叔公为人随和,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扯叭身上发生的故事,可以车载斗量。


 


作为兄弟中的老细,虽家道中落,扯叭自小便娇生惯养,长大了就游手好闲。俗话说,破船也有三百斤钉。但是坐吃山空。等父母相继地死去,兄弟分家,他单独过日子,就日渐的捉襟见肘起来。他不愿意作田打土巴,不务正业,却爱上赌博。这倒是颇得乃祖遗风,但没有祖人老万的手气,可谓每赌必输。加之喜逛窑子玩女人,几块田地也变卖光了,就剩一条光棍露卵,还欠了一屁股债。万般无奈之下,时值国军募兵,就卖了壮丁,把得来的银元还了旧欠,一身轻松的扛枪吃粮去了。当兵纪律严,训练又苦,他吃不消,瞅个空,就扯线偷跑了回来。


 


那时地方上实行乡、保、甲三级管理制度,上头征兵,下面派送,接兵官把壮丁接过手就万事大吉了,至于那些兵逃跑了与否,不关地方上的事。正所谓“只管新妇得上轿,不管新妇得床上赖尿”。回来之后的扯叭旧病复发,又赌又嫖,又欠了一屁股债,又卖了一回壮丁,结果又逃了回来。后来又欠了债……第三回又重蹈了复辙。


 


对扯叭而言,第三回卖壮丁逃跑,是最为惊险刺激的一幕。在荷得老倌屋里,在座的还有重韵、文山、父亲和我,听他亲口讲述过一遍。那一次,刚穿上军装,枪一发到手,军队就直接往前线开。作为老兵痞子,扯叭心里清楚,这一去肯定凶多吉少,恐怕连小命也保不住。他原本就没有打算过在军队里混饭吃,无非是走走过场,弄些银钱还账而已。心里就暗暗拿定主意,准备钻个空子溜之乎也。谁知这一次不走运,半夜开小差没跑几远,就被哨兵发现,乖乖地被捉了回来。连长的脸都气白了,扇了他几个耳刮子,并命手下把他绑起来,牵在碾盘的架子上,等天亮了当众枪毙,以儆效尤。当时,扯叭吓得尿在裤裆里,心想这下完了,要死在异地它乡了。他当然不会白白等死。人在临死前的垂死挣扎,往往有着坚忍的意志和天生的勇气。趁看守打瞌困时,他就利用背面的两手下死力动作。碾槽碾轮都是麻石錾制而成的,麻绳在上面磨擦,就会发热,就会绽丝断缕,时间长了就可挣断。为了活命,扯叭累得满头大汗,手也磨得破皮流血了,但他大气也不敢喘,耐心地寻求活命的一线生机。终于在天亮之前,他挣脱了绳索,偷偷摸摸而又跌跌撞撞地泼命跑了出来,算是捡了一条命。从此,他再也不敢以身涉险,卖么卵鬼壮丁了!


 


三卖壮丁,应该是扯叭叔公一生中,自己引为最值得骄傲和自豪的光荣历史。但别人并不这么看,仍然讥之为“扯叭”。世人的冷落,加上自己改不掉的习性以及改变不了的命运,令他跨入天命之年前后,性情发生了根本变化。他的话不再那么多了,与人打交道已不如从前那么随和了,孤独与孤癖使他变得有些不可理喻。


 


在东头,扯叭只对水生客气一些,其他人几乎都成了他的出气袋,一不顺心,就呲出牙齿来骂人,嘴角上还流出了喷怒的馋水(指口水)。尤其是对文龙兄弟,总是呼之喝之,像骂亲生的崽俚那般随便。我想可能是水生脾气急,敢于同扯叭顶撞,再说他在村里也算得头面人物之一,在利益上多少能帮得上他的细叔一把。比如“五保户”,能享受的一些待遇,无论是公社、大队拨来的十来块救济款,或者一件棉暖(袄)子,荷得老倌有的,扯叭也可以得到的。在曲家湾,也就是崇智、崇智的父亲章印老倌、章驰老倌、荷得老倌、文涵几个人,扯叭眼睛里放得下,其余皆如入无人之境。我听过他骂我的父亲:“那只夜壶哇,你是若咯办法的?呵?”


 


我记事时,扯叭叔公就没做过耕田耙地的农活,老早就开始了放牛。说了是放牛,我们沿湖人家,除了湖洲上大水未来之前和退却之后,可以放牛,其余有一半以上的日子,都必须牵着牛在田塍上、地坎上吃草,不能有丝毫的掉以轻心。牛虽然笨头笨脑的样子,但有时十分狡猾,你稍一跑神,它就猛一歪头,呼的一下,掠来一大口青麦绿禾或其它农作物。小学时,每逢暑寒假与星期天,我都要代姐姐放牛,好腾出她来,到生产队里混工分。我记得那是一头黄牯牛,又配有黑色的块状的花纹,两只叉角坚硬挺拔,目光如炬,整个身躯显得彪悍孔武,我那时只长有它的脚高。见别人常常可以坐在水牛背上,吹着口哨悠然地行走,便也发心想坐一坐自己的牛。有一次,黄牯牛在地坎下的沟里吃草,它的脊背刚好高出地坎一点点,我就乘机爬到了它的腰背上。谁知刚一上去,它就嚯地往前一蹿,把我摔了个仰枝撒杈!痛得我半天爬不起来,眼泪立刻就跑出来了。原来黄牛是不能骑的。大人说它们怕痒,也有人说黄牛腰力不行的,反正我是从此再也不敢骑牛。


牵牛吃草的时候,我们崽俚总要躲开扯叭。从牛栏里牵出牛来,首先要四下张望,看他牵牛去了什么方向,或者互相打听,他去了哪里;如果他的牛还在牛栏里,便要猜测,他今天可能会去哪里——谁也不愿意牵牛的时候碰到那个瘟神。大家怕扯叭是有经验的。


 


村子里放牛的人家只有几户,我记得年龄小的有二和尚的姐姐水秀、夯公的姐姐黑妹、还有瓠子的哥哥,和我的姐姐等。家里条件稍好些的,或者年龄上的原因,大了还是小了,都不曾让细伢得牵牛。这些家庭牵牛的男崽俚女崽俚,自然都不在扯叭的话下。每年初夏,大水涨满了湖洲,在麦子刚刚抽穗的时节,大家都把牛们牵到畈垴上,分布在绿油油的一片麦浪里;牛脊背在绿色的海洋里时隐时现,而牵牛的小人们则被淹没得什么也看不见。由于地塍弯曲不等,常常是这一头望不见那一头。有时走着走着,人和牛不期碰上了扯叭,就倒了八辈子霉了,他就骂开了:“瞎得卵眼不是?相(看)到我在里,你还要赶乱絮得?”吓得你急忙调头溜开了去。有时,又不小心跟在他的后头,被他发觉,他捩转头又是一顿臭骂:“卵凿瞎得眼不是?相到我在前头,还要跟在后头嗅骚,还有么得草吃?都跟你班人一样,牛都饿死了,队里还有么事收成?下半年吃西北风!”他的声音像破锣一样,滚过麦梢,传出老远,常常吓得我们魂飞魄散!


 


扯叭叔公对细伢得崽俚仿佛有一种天生的敌意,不管见了谁家的,他几乎都是吹胡子瞪眼睛。是不是小把戏们的存在,在他的眼前晃动,就比照了他的孤凄,心里不好受?还是有许多的积郁需要发泄,而小孩们便是软弱可欺的对象?这些都不得而知。唯一例外的,是他对水生的大儿子文星,宠爱有加,当做了自己的亲孙子。还在文星十来岁时,他就牵郎猪一般带上他,张村李庄到处转游,说是寻一门孙媳妇。文星太小不懂事,总不成找个童养媳吧?再说别人家的女崽俚,也还都是“水泡虫”,怎么会那么着急找一门婆家?扯叭年纪大了,又无妻无后,可能多少便考虑上自己的后事了。不管他自己在外人眼里的形象如何,在那个时间段,他的确在做拔苗助长的蠢事。水生虽然不很乐意,碍于面子,只好由他的细叔了。扯叭寡嘴的心血,每每都只能是无功而返。


 


有一年,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带一个十来岁名叫嫦娥的女儿,经介绍来到曲家湾,做了扯叭叔公的老婆。可是不到半个月,他就嫌人家,给赶走了。我记得那女孩长得活泼玲俐,会唱歌,能跳舞,初来时围了一群人看她表演。看那女人的打扮,和嫦娥的表现,显然是从城市里下来的,只是不知何故沦落至此。我那时,心里也暗怪扯叭赶了人家,反之,我们崽俚,至少可以学到些嫦娥从城里带来的歌舞的。扯叭自身,老了也该有个伴儿知冷知热,也有个女儿膝下缠绕,小瓦屋里多少就有了些生气了——这倒是我长大了以后替人着想的。


 


扯叭叔公的心理状态,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温暖过,也自然一辈子没有健康过的。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9-3-9 11:17:0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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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9-03-09

李老师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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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9-03-10
谢谢李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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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9-03-10
读杨老先生之故作,愈读愈心痛愈读心愈伤;思杨老先生之所述,愈思愈心安愈思心愈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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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9-03-10

由咸际先生慎重推出的杨廷贵先生遗作,一番心血,看得出咸际先生对杨廷贵老先生的忆往情深,感谢李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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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山乡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9-03-10
以下是引用清泥在2009-3-10 13:56:00的发言:
读杨老先生之故作,愈读愈心痛愈读心愈伤;思杨老先生之所述,愈思愈心安愈思心愈欢。

 


谢谢你的耐性阅读───也只有耐性,才可读出其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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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9-03-11

清晨只能拜读大作前半部,受教不浅。杨老遗作饱含对这块热土的深切 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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